陈丹燕:柏林东的黑泵咖啡馆

开往黑泵咖啡馆的那路地铁是又老又旧的,经过了罗莎·卢森堡广场站。这个将近有一百年历史的地铁站,坐落在原来东柏林的地下,纪念与列宁同时代的著名德国社会主义者、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著名活动家罗莎·卢森堡夫人…

开往黑泵咖啡馆的那路地铁是又老又旧的,经过了罗莎·卢森堡广场站。这个将近有一百年历史的地铁站,坐落在原来东柏林的地下,纪念与列宁同时代的著名德国社会主义者、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著名活动家罗莎·卢森堡夫人。地铁站的墙壁上,有她的大幅肖像,她有一张德国人苦苦思索着的脸。

经过亚历山大广场站,那是原来东柏林著名的广场,离开不远,就是马克思恩格斯广场。在广场的中央,竖立着社会主义奠基人的铜像。马克思若有所思地坐着,恩格斯若有所思地站着。凡是到那里去看他们的游客,总会站到马克思和恩格斯中间去,拍一张“马克思、恩格斯与我”的照片。到了20世纪90年代,站在革命导师中间的人,脸上的笑容里总能看到一点悻悻然,无论那个人是美国口音,还是中国口音,或者是下萨克森州的东德口 音。

开往黑泵咖啡馆的地铁路过亚历山大广场的繁华区以后,就走到了地面上。傍晚时分,阳光也是一样的金黄,让人想起印象派的画,它们一束束地照耀在老房子上。老房子常常不如西柏林的漂亮,因为它们已多年失修,即使是在金黄的夕阳里,也显出了衰弱。许多原来是阳台的地方,只剩下了封死的落地长窗,看上去很不合适梦游者居住。因为失修,阳台已经不能站人,于是,原来东德的房管部门就将阳台拆除了事。常常还能看到老房子上巴掌大小的洞,据说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留下的弹洞。那一个个碗似的弹洞里,盛满了初夏时分金色的阳光。从西柏林过来,很快就可以感到这些街区里的一种隐约的凄凉。

长长的、无人的街道上,也能看到许多绿色的树、草,只是没有西柏林那么多的花,更没有慕尼黑街道上那么苗壮的郁金香。树和草看上去也不是照顾得很精心的样子,有一点乡野间的恣意。

在绿色的阴影里,能看到三三两两停着东德时代生产的简陋窄小的汽车。这种马力不大、价钱便宜、没有富贵气的小汽车,常常可以在俄罗斯、波兰看到。在两德统一以后,西德的高速公路上要是出现这样的汽车,会被后面跟着的汽车鸣喇叭,要它让路,所以,它们常常是知趣地开在最慢的那条车道上。挂着西德牌照的车唰唰地擦过它们的身边,用一百四十迈的速度远远地把它甩在后面。而它们,用七十迈掠过窗前柔和的风里向前,虽然它们如愿地自由行驶在西德的高速公路上,随便可以在任何一个出口下高速公路,进入纽伦堡、斯图加特或者汉堡。但它们反而变得局促而不快,与德国知识分子常开的老牌捷达车在高速公路上从容而讥讽的七十迈有很大不同。从车窗看到东柏林街道绿荫里的小汽车,斑斑驳驳的阳光安详地包容着它,像一只狗在它的藤条篮子里。

地铁列车经过生了锈的高架桥,在空旷的街道半空隆隆地响着,停进月台。月台上也看不到人,木条椅子上放着别人看完扔下的报纸,被晚风吹得哗哗响。东德原来的报纸已经销声匿迹,这是一份当天的《时代报》。在这个有一百年历史、铸铁构架的老式车站里,继续向东柏林深处开去的地铁车厢里面的人,在白色的灯下,脸上有些更朴素、更坚硬、更沉默的德国表情,近乎严厉。

黑泵咖啡馆就在地铁站边上的一条小街道上。在西柏林,很多人知道有这么一家咖啡馆,它门口的牌子就是从煤炭厂里拆下来的招牌,里面的墙上挂着原来的工厂牌子,还有原来在东德报纸上对这家国有著名大厂的介绍。从前的照片印刷得相当粗糙,让人联想到经济的困顿和品质的马虎,可是那上面工人宽大的脸,洋溢着社会主义制度下工人强烈的骄傲神情。四处放着一些很大的机器零件,有些看上去像齿轮,有些看上去像是铲斗。天棚上挂着简单的吊扇,像是从职工食堂里直接拆来的。

在没有什么客人的时候,这里并没有多少咖啡香,更像是煤炭厂的厂史室。

两德合并以后,国有煤炭厂因为生产工艺落后和原有的体制崩溃,失去支持而倒闭。听说这家国有大厂关闭以后,从厂长到工人,大部分成为领救济金的失业者,少数年轻的技术人员,改行做其他工作,或设法进入大学重新选专业进修,以求得日后的发展。不少人选择了几十年前西德青年就很普遍的商科。从前,这些青年更渴望自由,他们中许多人愿意为自由而死,现在他们更渴望有挣钱的本领,它能帮助一个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建立自己的尊严与自尊。

昔日的一个国有大厂,现在成了开在东柏林街上的一家安静的咖啡馆。

他们提供的咖啡是普通的咖啡,桌上的糖罐不那么好使,怎么晃,也晃不出砂糖来。他们的酒保默默坐在用一堆不知道是什么机器做的吧台里,并不怎么照顾客人。

吧台前的高凳上坐着一个剃光头的青年,穿黑色夹克和黑色皮靴。不知道是不是右翼光头党。光头党是原东德地区兴起的新纳粹组织,用暴力攻击在德国的外国人。德国市民解释他们是因为东德的高失业率,东德青年认为是外国人抢了他们的工作机会,所以仇视外国人。德国知识分子解释他们是因为东德人经过柏林墙倒塌的兴奋和幻想以后,社会上弥漫的失落和愤怒。东德的知识分子曾说过:“我们并不是合并,而是西边把我们吃了。可我们就卡在他们的喉咙口,让他们吐不出,咽不下。”说这话的人,在冰凉的蓝眼睛里闪烁着蛮横、耻辱、不屈和恼羞成怒。

临街的窗上,伏着最后一缕夕阳。那种灿烂而悲伤的金色,只有临死前的凡·高能用得出来。那里的一张桌上,独自坐着一个男人,在喝一瓶慕尼黑产的啤酒。他坐在那里,几乎不怎么喝,只是看玻璃杯底下不断升起的如线的气泡。他有一个沉思的背影,肩膀软塌塌地靠在椅背上,可头像眼镜蛇一样高高地直立。在这个宁静的咖啡馆黄昏,他在想什么呢?这个咖啡馆里的一针一线,都带着那么强的暗示和情绪,他还能自由地想与它全然没有关系的事情吗?

太阳已经落山,打开的窗前一股股地涌进了充满阳光气味的温暖气息。天光柔和而明亮。一个非常美的年轻女子经过窗前,走了进来。她的眼睛又大又圆,睫毛像向日葵似的张开,带着与西柏林的女子不同的淳朴与诗意。那是更拉近东欧的美。她找了靠窗的桌子坐下,要了晚餐和用蓝色大陶杯子装的牛奶咖啡,是通常用来吃麦片的杯子。她应该是个从事艺术的人,因为她手上的手镯,是用一把叉子弯成的。

吃完盘子里的东西,她拿出一本书来,翻到折过的那一页,接着看了下去。

来源:《咖啡苦不苦》
作者:陈丹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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