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上瘾:咖啡与专制主义

国家利益 咖啡在到达西欧的前几百年只是消遣品,尚未成为国民经济中的产品的一部分。直到咖啡的销量和产量开始不断增长,它才逐渐成为一种商品。统治者发现有利可图,便利用手中的权力,履行保护商品和商品贸易的义…

国家利益

咖啡在到达西欧的前几百年只是消遣品,尚未成为国民经济中的产品的一部分。直到咖啡的销量和产量开始不断增长,它才逐渐成为一种商品。统治者发现有利可图,便利用手中的权力,履行保护商品和商品贸易的义务。

国家政策可能五花八门,但必须都得到实施。无论是阶级制共和国,还是议会制君主制,或如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1所主张的绝对君主制,涌入欧洲国家的舶来品的流通都必须遵循符合国家利益的规定。

这一规定在最早实现现代化的法国实施起来着实有趣。专制主义的法国是第一个自主走国民经济道路的国家,尽管其在君主专制统治末期难逃破产命运。

现代化法国的国民经济政策由路易十四时期的财政大臣让·巴普蒂斯特·柯尔贝尔所开启。每一位哲学家和改革家,尤其是为国服务的哲学家和改革家都以实现自己的主张和愿景为目标,当然,他也不得不背负一些负面影响。柯尔贝尔所创造的这个强大的法兰西工业大国,无疑受到了西班牙没落的影响。西班牙发现美洲新大陆,从而成为欧洲贵金属资源最富足的国家,并以此实现了在西半球的霸权地位。然而,几十年之后,西班牙的黄金和白银却并未开花结果。西班牙人典型的瘦弱的贵族身材和简单的贵族大脑向来厌恶劳动,他们的黄金韧而不硬,白银白而无泽。当然,西班牙也有一些杰出的商人,可惜只占少数,更多的是一些贪婪的殖民地征服者2和掠夺者,他们只顾抢掠却不懂为己所用。意大利语中将货币比喻为园艺,“货币艺术的成果”这样的词是西班牙人怎么也想不到的。西班牙人不会耐心、细心地把时间奉献给不适合自己的事情,比如像培育植物一样管理金钱和财富。西班牙的每一个乞丐都自称贵族,对他们来说,财富只出现一次(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于是他们开始质疑财富的价值。难道财富只能通过劳动获得?相较于劳动,这些哥特人和伊比利亚人的后代宁愿选择战争和乞讨,他们常常挨饿,靠掠夺维持生计。

柯尔贝尔从西班牙的例子中看到:非劳动创造的财富毫无价值。当他朝北望去,看到了另一番令人羡慕的场景:勤奋的荷兰人靠劳动创造财富。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打赢一场战争以获得河流入海口的统治权,这些只是他们崛起的前提。手工业和商品贸易既能给他们带来财富,亦能带来幸福。

在柯尔贝尔看来,法兰西民族性格上的基本要素并不比荷兰差,他们也是天生勤奋的民族,即使他们只愿意投身于有吸引力的工作。同时,他们在手工业方面聪慧灵巧,无论是纺织还是炼钢,都十分擅长。于是他决定将黄金投入工业生产,工业不仅可以创造财富,同时也可以解决不劳而贫这一社会弊病。建立工厂是让那些游手好闲之徒开始劳动的保险之法,同时也是帮助人们摆脱贫困的捷径。

柯尔贝尔希望在一个以绝对君主专制为最高权威的体系中实现民族富强,却完全没有认识到这个不幸的失误。像其他同时代的人一样,他主张建立埃及式的等级制度。国王路易十四有一句名言:“朕即国家。”对柯尔贝尔来说这犹如自然法则:或许有这样一个人,他的智慧之光可以在任何时候参透国家的任一层面,因此,他不仅象征国家,且代表国家。这位被神化、如埃及法老一般的人物即路易十四。在柯尔贝尔写给路易国王的信中,没有卑躬屈膝的谄媚,而是发自内心的信仰:“人们必须虔诚地信仰并感谢上帝让我们在如您这般高贵的国王的统治下降生,这份崇高的权力只以您的意念为界。”

法国所采取的贸易政策是合理的:增加出口,同时尽可能控制进口,这意味着金钱的流入。为加速国内的商品流通,规定取消国内的货物通行税和过桥税,并将削减的这部分过路费大量转移到了边境。

法国禁止进口一切本国可生产的东西,例如产自意大利或佛兰德的商品,否则将收取高昂的工业税和保护税。而法国本土不生产的货物进口时需征收关税,例如所有产自热带的香料都需要缴纳财政关税,其中包括咖啡。

柯尔贝尔没有理由禁止咖啡交易。他的“重商主义”政策将整个世界市场拆解成无数个小贸易区。“重商主义”只是看起来贴近“自给自足主义”,反对“商品自由”,因为它拒绝让世界经济通过对外贸易介入国家经济。实际上,柯尔贝尔并非自给自足主义者,只是纯粹的重商主义者。他通过对咖啡进口征收高额关税,让国家获得进口盈利。但这不同于约翰·戈特利布·费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3的爱国主义,医生们反对设立咖啡馆也与这位财政大臣毫无关系。恰恰相反,当时的政府公文在提到咖啡时也将其列为健康饮品,像法国这样的君主专制国家毫无理由将咖啡这种能够带来关税盈利的商品列为毒药。

 

咖啡垄断权

巴洛克时代的专制主义要求一切国家事务遵循严格的中央集权制,因此在国民经济政策上也以垄断为特征:谁在某一行业专营垄断,即握有定价权。若市场需求不变,握有定价权即意味着拥有一笔固定的税收收入。因此,国家并非亲自管理垄断某一行业,而是将这一经营权作为特许权售卖。

一旦这一重商主义国家因陷入战争而急需资金,出售经营权将等同于发出王室的最高指令。1692年的法国就陷入了这种境况。路易十四的战舰在“拉乌格海战”中被英国威廉二世击败。由英国、荷兰、奥地利、西班牙和撒丁王国组成的“大同盟”将枪口瞄准普法尔茨地区的梅拉克(Mélac)将军的军队。面对这场普法尔茨的王位继承争夺战,路易十四急需资金。然而,柯尔贝尔十年前已憾然离世,或许他的财政天赋本应有更好的施展空间。路易十四为迅速聚敛钱财,建立了咖啡垄断权,并将其出售给一位富有的巴黎公民——一位名为弗朗西斯·达马密(Fran.ois Damame)的银行家。

从文化史角度来看,一个国家将咖啡垄断权授予一个私有商人实在有趣。从他保存完好的文章《国王关于咖啡贸易和销售的诏令》或是文章的前言中能很明显地读到,“路易十四企图借此解决战时资金缺乏的问题”。

“国王在和国务议员商议后决定,自1692年1月1日起,将授予弗朗西斯·达马密阁下为期六年的独家垄断法国境内经营所有咖啡、茶类、巧克力和药品的权利。”

于是,达马密可以享有这份协议下的所有成果,并需维持和管理这份特许权,以及根据自己的判断签发订单、任命雇员等。

这位恪守基督教义的君王规定,第一,无论是批发贸易还是小额交易,只要未经达马密授予特许权,任何人都不允许干涉这些商品的买卖。

第二,所有拥有咖啡豆、咖啡粉、茶和巧克力的商人须立即上报数量,由达马密派人称重、检查、标记、签发凭证并封存进仓库。若未按要求上报,所有者连同同伙都将被处以1500里弗尔的罚金。库存商品和罚金归属达马密所有,上报人获得1/3。

第三,禁止通过马赛和鲁昂之外的其他港口将咖啡、茶和巧克力运入国内,海上没收的战利品除外,但也需要立即运输到相应的港口。此外,任何将上述商品走私进国内的行为都被视为损害达马密的利益。

第四,禁止任何马车、货车和船只的所有者未经达马密的许可运输上述商品。一旦违反,不仅将被没收商品,马和马具、马车、货车和货船也将充公。所有商人、商贩和买家须填写货运单,对所运输的产品进行说明。

另外,诏令授予达马密权力,可在法国的所有城市、展会和市场、战营和军队甚至是国王的宫廷和随从中任意雇佣劳动力,并付给他们薪饷。这些雇员负责上述产商品的销售和商铺打理,他们享有和国王授予其他垄断商的同等特许权。

此外,待售卖的咖啡决不允许掺杂燕麦、豆子或其他东西。茶、可可和巧克力也须如此。如违规掺假,将会受到严酷的刑罚,并处罚金1500里弗尔。

王国再三敦促当时的巴黎警署总长官德拉瑞尼(De La Reynie)及各级官员,须保证这份公告在全国进行宣读、发布和张贴,且依令执行。

当年柯尔贝尔虽下令对咖啡征收高额关税,但同时也担心如此之高的进口关税会抑制消费。然而,眼前这位利欲熏心的半吊子商人缺乏这样的远见。这位普法尔茨战争的债权人在接受垄断经营权时就已面临破产:他的垄断权实际分毫不值,因为与此同时国王颁布了价格诏令,将咖啡价格戏剧性地抬高到每磅4里弗尔(此前咖啡价格是每磅28苏)。六个月后,达马密绝望地乞求国王解除这一诏令。“咖啡的销量急剧缩减,大多数消费者开始戒咖啡。如若再不改变,恐怕没人消费咖啡了。”国王或许也意识到这样抬高价格对自己的国库同样不利,因为需求不足,既会造成达马密的破产,国家的进口关税收益也被缩减。于是,经过宫廷商议决策后,给咖啡重新定价为每磅50苏。

然而,这项决议为时已晚,诏令颁布不到一年至一年半,达马密就必须让出垄断权,强制定价击败了垄断,这位不幸的特许经营者资助了别人的战争,却输了自己的战役。他请求路易十四收回他的特许权,于是,国王在他的特许权撤销诏令中声称:“我们意识到,达马密先生通过特许权所获得的巨额收益已消耗殆尽。此外,我们审查了其他商人提供的方案,他们建议:取消垄断,释放贸易权,将进口关税定为我们需要的任意价格。”这些商人甚至在关税和商品价格都如此高昂的情况下提议自由竞争,因为这样他们便无需担负监控垄断的行政管理费用。

于是,每磅咖啡的进口关税进一步上调了10苏。但可喜的是,咖啡贸易实现了自由化。1700年左右,咖啡市场呈现出空前的繁荣,以至于王室开始惋惜取消垄断贸易这一举措。

然而,25年后垄断局面再次出现。路易十四去世,国库空虚,本应向公众宣布破产,但这个专制主义国家掩饰事实,仍苟延残喘地维持了50年之久,直到路易十五将烟草的垄断权授予殖民美洲大陆及其岛屿的法国西印度公司。当该公司经营不善时,路易十五通过实行第二次咖啡垄断来挽救,而这次的垄断比达马密的措施更加全面和彻底。

为了不让这一政策过早引起不满,咖啡定价为每磅5里弗尔。贩卖私运将会受到严厉的体罚、罚款,甚至被流放。法国社会的监督眼线遍布各地。“西印度公司的监督员都有权搜查任何仓库、商店、别墅和住所,甚至国王的宫殿、上层贵族的府邸、修道院、手工业同业公会等所有享受特许权的建筑无一例外。因此,谨此告知以上场所的管理者和领导层,以及王室成员、尊贵的修道院院长及同业公会会长,只要监督员造访,务必开门迎接。如若反抗,监督员有权强制开锁。”

然而,即使是如此干涉民众自由的垄断政策,也丝毫没有带来任何经济效益。西印度公司的咖啡商重复了达马密的悲剧——高额的监督费用导致他们分文无收。短短几年后境况惨淡,恢复自由贸易乃大势所趋。

如果观察自1700年以来咖啡馆对法国社会生活的影响,想必每个人都会羡慕咖啡馆老板。是因为那里每天顾客都络绎不绝吗?实际上他们的境况并非很好,因为王权始终像秃鹰一般盘旋在上空。这种路易十四时期典型的应对国际贸易的抢掠政策偶尔也会用于小商品贸易。如果巴黎或其他地方的一家商铺倒闭,从其废墟中必然还能看到王权利爪的痕迹。

巴黎的咖啡商都是“软饮料制造商”公会成员,软饮料包括从柠檬水到各种利口酒等其他提神饮料。要成为该公会成员,必须先获得国王颁发的营业执照。然而当柠檬水商已拿到执照时,国王路易十四却突然下发诏令,认为柠檬水公司的经营尚无固定的行业章程,需要新修法规。而国王为此所进行的批准工作需征收300法镑4税金。柠檬水商当然不愿支付,路易十四震怒之下,派遣一名法警到同业公会。这名官员宣称,如果此时不预付150法镑,他将在第二天毫不留情地没收公会所有库存。柠檬水商不得不无奈屈服。

学徒满师的商人们反对这一新的规定,因为游手好闲之徒可借此获得契机:如今无论是谁,只要往国库投钱,都可以拿到执照,无需能力证明,无需学徒合格证明,更不用说学徒满师作品了……因为这位国王只需要钱,无论你是无一技之长还是天赋异禀,钱都是一样的好东西。

一位来自法国的“厨师兼甜点师”曾满腔愤怒地描述:“昨天竟然有200个滥竽充数的无知者被授予技师资格,每人花15塔勒5就能轻而易举地获得!如果征求我的意见,我会让它成为巴黎最宝贵的技师资格证,所有讲究体面的人都竞相求之!我们这个行业有100名技师足矣,我还会将柠檬水公会和糕点公会合并,这或许可以给国王带来十万法郎6的收益。而如今,他不仅挣得更少,而且巴黎整个城市遍布半吊子庸商。”

原本是50个生产商,如今又增加200人,这250人都必须向国王购买“特许权”,这样才能受到国家保护。除了他们,任何人都无权生产和售卖柠檬水、利口酒和咖啡。

当大部分的软饮料都受到季节的限制时,咖啡的销量一整年都持续上升,这引起了国王路易十四的注意。1704年,当再一次需要资金时,他如一只猛禽般烦闷地环顾四周,寻找其利爪可掘之处。他深深后悔几年前只以50塔勒就将满师合格证卖给了柠檬水商。他发誓,必须加收一笔可观的金额。以太阳王的绝对权威,他有权不加任何说明取缔公会。如果这成为现实,毫无疑问,所有人的技师资格都要化为泡影。生产商们聚集起来,但并非为抗议,因为手无缚鸡之力地对抗王权无疑是徒劳。他们聚在一起,是为恳求国王再一次出售特许权给他们。

欲壑难填。那些负责为国王谈判的腐败官员声称,国王要减少柠檬水商人的数量(令人糟心的消息)。虽然这一政策也有助于抑制市场竞争,但若想得到国王恩泽,须上交20万法镑,官员那一份尚且不计。这些饱受折磨的商人无奈之下再次屈服。可是要掏出这么一大笔钱,饮料生意,尤其是咖啡生意得做得多红火啊!

这一让步进一步激发了国王的野心。1705年,他撤销了前一年颁给柠檬水商的诏令,要求公会第三次出钱购买特许权。为掩饰这一野蛮行径,他允诺授予柠檬水商一些新的权利,比如出售松子酒、经销可可和香草、售卖巧克力块。然而,这些商人似乎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直到第二年,他们还欠国王四万法镑,路易十四便再度出动法警采取强制措施。眼看资金无望,他再一次出尔反尔,推翻公会协议,并新制定出一份全新的“准入条例”,规定产业可继承经营。至少,现在国王需归还从柠檬水商处得来的16万里弗尔。路易十四找到了一位可以参与发放执照的中介人,计划这次发放500份执照,然而他的如意算盘没有成功。巴黎城到处流传着路易国王肆无忌惮、毫无章法地压制小企业的发展的言论。因此很多商人避而远之,导致500份执照只卖出140张。同业公会已经不复存在,可是新的满师合格证卖不出去,很多店铺相继倒闭。那些公会以前的借贷方为索款纷纷转向私人。失去了国王的圣光,一瞬间没有人再期待特许权。终于,在1713年圣诞期间,国王重新恢复了最初的诏令:合法的同业公会再度兴起。

柠檬水商中主要是经营咖啡生意的商人,关于他们的这个故事是由“巴黎通”阿尔弗雷德·富兰克林(Alfred Franklin)偶然发现的。该故事从侧面反映了当时法国市民阶级的境况,因此很有教益——法国大革命的爆发由成千上万的因素引发,这一点是虽不算最主要,但也绝非最次要的原因之一。

1.英国政治家、哲学家,欧洲启蒙运动时期的杰出人物,主要主张有“社会契约论”与“绝对君主制”等。——译者注

2.Conquistador,西班牙语,指的是15~17世纪到达并征服美洲新大陆及亚洲太平洋等地区的西班牙与葡萄牙军人、探险家。——译者注

3. 约翰·戈得利布·费希得(1762~1814),德国作家、哲学家、爱国主义者,古典主义哲学的主要代表人之一。——译者注

4.1法镑=2里弗尔。——译者注

5.塔勒,曾流行于欧洲的货币。——译者注

6.此处指法国法郎,1795年,法郎开始作为标准货币在法国流通,取代原有的里弗尔。——译者注

来源:《全球上瘾:咖啡如何搅动人类历史
作者:海因里希⋅爱德华⋅雅各布
翻译:陈琴、俞珊珊
版权:本文由广东人民出版社授权kaweh.net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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