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金赛尔的甜

大西洋边上的爱尔兰小镇金赛尔,是我爱尔兰旅行的最后一站,从都柏林的布鲁姆日开始,每天走来走去,渐渐从东部走向西部,南部,去到凯尔特音乐的老家,去到从灰白色岩石的缝隙里开出粉红野花的海岛,去到克拉克画了…

大西洋边上的爱尔兰小镇金赛尔,是我爱尔兰旅行的最后一站,从都柏林的布鲁姆日开始,每天走来走去,渐渐从东部走向西部,南部,去到凯尔特音乐的老家,去到从灰白色岩石的缝隙里开出粉红野花的海岛,去到克拉克画了凯尔特圣人的大学教堂,去到狄更斯前来开朗诵会的老酒店,去到山坡上白色的“诗人之角”的咖啡馆,最后路过路上一只死野鸽子留下的一对与尸体分离了的翅膀,到了海边的小镇。

我只是累了。

下午进了房间,就扑倒在床上睡着了。梦里面,听见楼下院落里传来叮叮当当的碗碟碰撞声,想起进房间的时候,这间复古小旅馆的主人安德鲁说,下午客人们可以下去吃下午茶,想来客人们在院子里吃下午茶了。然后,我又睡过去了。那天就有这么困。最后一眼看到窗外的石头港湾里,大海正在退潮,海水深深地退到大海深处,露出长满海苔的岩石。那正是超级大月亮挂上天空的傍晚,连潮汐都不同了。

傍晚挣扎着醒来,去黑猪吃晚饭。它在大西洋边上。大海好像灰色的玻璃一样一动不动,但已经涨满在岸边。人们都在说,今晚会有大潮,因为超级大月亮引动了地球上所有的海水,就像一段从前听到过的音乐能让一个人身心摇荡一样。

在黑猪突然听到了熟悉的音乐,不是凯尔特古乐,而是葡萄牙的fado。

是的,fado。

《朵拉·罗萨》。

1993年我曾去葡萄牙旅行,那时不知道fado。半湿的一个人,坐在小镇海岸边的小酒馆里,外面下着冰凉的雨。暗暗惊异那收音机里播放的歌声,那是个悠扬而结实的女声,在吉他声里,怎么可以这样如泣如诉,又深情,又无可奈何。

到了1999年,我才知道当年收音机里的歌声,是葡萄牙的fado,一种怨曲。我记住的那个女声,叫马利亚。

黑猪的女主人是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她过来送柠檬塔,我对她点点在空中的夕阳里流转的音乐:“这是我最喜欢的音乐啊。”我对她说,在爱尔兰听到它,难免让我惊异。

她笑了:“也是我最喜欢的音乐。我爱葡萄牙。”

是这样。我望着她,她也是爱它的如泣如诉吗?

“我爱它悲伤中的爱意,很暖。”她说。

“在波尔图的MAJESTIC听fado从高高的天花板上洒下来,夫复何求!”她说。

我去波尔图时,它却正在大修。从玻璃窗里望进去,好像被遗弃的老夫人。我想起那灰色的大海,黑色的礁岩,夜晚横到天际的银河,还有失落的心情。许多年前的葡萄牙海边,也是大西洋的海边,阴郁的大洋,我摔坏了自己的照相机。但是记住了 fado。

正在播放的这首,是《诗人们》。

柠檬塔做得非常好吃。柔软香甜而清爽的柠檬软糊,松软的焙烘塔底,清爽柔软的惯奶油,它就像少年时代对爱情的向往,那是令身心都温柔的爱情,那是甜蜜无邪的爱情。如果吃了这样好的甜品,fado里的甜蜜就变得触手可及。

“够甜吗?”微笑让她脸上留下完美的弧形阴影。“在葡萄牙,我最想念的就是我们附近村子里的这款柠檬塔。我摔坏了自己的照相机,没有一张照片留下来,但我似乎因此更爱那地方。”她说。虽然柠檬塔令人怀念,可一次不完美的旅行却也令人难以忘 怀。

起伏的波尔图老街道上,黄色的有轨电车气喘吁吁地狂奔着,陈旧的公共汽车自杀般地狂奔着,清晨喝多了雪利酒,酒精在血管里狂奔着,鱼烤焦了,尾巴是黑色的。白底蓝花的古老瓷砖上画着帆船和云朵,十字架上的耶稣长着葡萄牙人矮胖的身体,洗衣服的女人在街角喷泉里用力踩着她家的白被单。我想起了一枝红玫瑰,那天只要女人走进游客中心索要地图,就可以得到一枝红玫瑰。

Fado里有许多思念,对一个曾令自己痛苦的地方的思念。即使已经回到安全的家乡,在自己的咖啡馆里,她还会重拾这些带有异国情调的怨曲,将自己浸入到里面。

正在播放的那首,是《隐秘的轨道》。

来源:《咖啡苦不苦》
作者:陈丹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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