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确幸”风潮升起以前,在咖啡馆里悠哉的台中人早已很确幸了

我在台北念书的时期,常一个人或跟朋友在温罗汀一带的咖啡馆鬼混。位于人文荟萃的台大、师大文教区,这里的咖啡馆散发着明确的文艺气质,书报杂志便索性用“文人咖啡馆”一词来大书特书。坐在这里面,我感觉到“文人…

我在台北念书的时期,常一个人或跟朋友在温罗汀一带的咖啡馆鬼混。位于人文荟萃的台大、师大文教区,这里的咖啡馆散发着明确的文艺气质,书报杂志便索性用“文人咖啡馆”一词来大书特书。坐在这里面,我感觉到“文人咖啡馆”像一支地方派系,像台北人公开说的秘密,像一项不言而喻的传统,没有人愿意承认,但真要说起来又好像确有那么一回事。

坐在这里面,我感觉到菁英文化为咖啡馆的加持增光,让坐咖啡馆这件事显出一种“姿态”,这姿态是要一手轻抚木头桌面,一手拿起咖啡杯小啜,一边看向窗外的姿态;是要神色凝宁,拿着原文书或散文在读的姿态;是要偶尔轻点笔杆,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的姿态;是要两人对坐,或三五成群围着桌子,谈论西方思潮或批评艺术的姿态;并且这姿态,是可以延续到晚上九点以后的姿态。它曾经是台北咖啡馆的老灵魂,而今如鬼魅般若隐若现。直到目睹小说家在咖啡馆写作,听闻导演在咖啡馆完成剧本;文学座谈、电影放映一场又一场,邻座传来学术用语和社会议题,终于确定,文人确实存在于此。

咖啡馆因着老板的品味和美学表现出一种空间性格,特定的人又进来形成特定的风景。这,是咖啡馆与台北人共构的一种风格。

但台中的咖啡馆向来没有打算要乘载什么重责大任或延续什么精致传统,而是另一个展演台中人“闲散”调性的休闲空间。

每回接待台北来的朋友,总会选择在午餐过后,往精明商圈或五权西路一带的大路小巷钻,想找间咖啡馆坐坐。虽然是寻常午后,但往往推门进去,便见店内各层年龄人士聚坐桌边──竟然客满!这时候,最常听到的发言便是:“怎么,你们台中人都不用上班的啊?”我自己也纳闷,怎么我们台中人都不用上班啊?

咖啡馆是个让人逗留的场所,因此它的经营,是经营者与一个城市相互理解与对话的过程。这个城市里的人怎么活,经营者才能怎么卖,很多时候,也是不得不那么卖。民国七○到八○年代出现独步全台的“台中三宝”:泡沫红茶、庭园咖啡,和啤酒广场。茶、咖啡和啤酒是寻常饮品,都不是台中独有,却在台中人的创意与融合思维下,产生新颖的复合式经营型态与规模。它们是创意三宝,在台中发明,在台中发扬。而我更愿意称它们为休闲三宝,因为它们无一不是作为台中人忙里偷闲、忙后得闲、不忙而闲所前去消费的休闲场所。其中,“庭园咖啡”算是台中天时地利人和之作。

台中市,日本人来过,走了;美国人来过,也走了。外国人离开,却留下了许多日式洋房和美式庭园别墅的风格建筑。这样的两层楼房,通常有一个美丽的前院,适合植栽与花朵,适合设置户外雅座让人品尝咖啡。室内两层楼的隔间空间,既能欧风也能乡村,利用小器小物打理布置,供应起简餐、意大利面,甚至法式蔬食,便成了閤家共享的复合式庭园咖啡屋。

台中人有了复合式的泡沫红茶行之后,还要进一步打造江南庭园,创造如规格庞大的大型“庭园茶艺馆”。复合式咖啡馆的发展也和茶餐饮的发展一样,台中过去的美军宿舍与日式洋房转型经营咖啡与西餐,出现如“恋恋风尘”一类的异国风情咖啡屋之后,又有业者进一步花费高价,聘请园艺设计师开辟花园,辅以雄伟的建筑,和英式、欧风的室内装潢,完成豪华版的庭园咖啡西餐厅。“公爵”、“金哥德”、“枫丹白露”……这些庭园咖啡厅里除了提供一杯好咖啡之外,也提供以当时来说价位高上的西餐、牛排。

我父亲回忆当年,几个同事常常下了班之后相约聚餐,八九点了还在“枫丹白露”里喝咖啡。不过,父亲说他们鲜少在里面用餐,自己也不特别喜欢那种地方。一来是因为价位较高,二来店里摆着雕花的木桌木椅,地上铺着红地毯,灯光昏暗昏暗,他总觉得暗香邪气的,一开始还以为是经营八大行业。那个年代的台中,黑道如伏流潜行,如低频振响,繁华的背后常常有黑色的血脉细密流动,而枫丹白露和耕读园之盛景确实相继在枪击案和凶杀案后一夕消失。

虽然流行时间短暂,却是台中土生土长的餐饮奇景:庭园茶艺馆,庭园咖啡,加上喧腾的啤酒广场,从白天到夜晚,从早餐到宵夜,我仿佛可以遥想民国七○年代末,复合式餐饮文化以独树一格的样貌在台中奠定了一个金碧辉煌的饮食盛世。

民国八○年代的台中,在庭园咖啡之后,继之而起的是“探索咖啡杂志馆”、“阅读咖啡频道”、“风尚人文咖啡馆”连锁主题咖啡馆。这波接续前浪的复合式餐饮咖啡馆一样装潢宏伟,占地更加广大,内含数百坪的大卖场和露天咖啡座,甚至二十四小时营业,提供中西式简餐,及各式咖啡、茶饮、果汁,餐点饮品项目非常之多样,强调服务品质,并标榜一项主题──阅读:店里设置杂志架、书报架,让客人在吃完小火锅、简餐之后,还可以悠悠哉哉的边喝餐后饮料,边读读书报,仿佛是承载着台中人对复合式餐饮的热爱,并把台中咖啡馆的闲散调性再向前推进了一步。台中餐饮发展之疯狂,市民闲散之极致,由此可见。

除了家庭、朋友聚餐,这种平价,却颇有可观的餐饮消费空间也特别受到人寿保险、直销业务人的欢迎:两个要熟不熟的人在轻松悠闲的气氛下一同喝个咖啡、吃个便饭,谈谈那些似工作非工作的话题。

当我一一回顾茶行、咖啡厅的发展历程,我终于明白:台中市,乃复合式餐饮的大本营;台中人,如此享受正餐之外的休闲时光,以至于走进复合式咖啡馆里的他们,既是为了咖啡而来,也是为了用餐而来;但同时,既不是为了专注于咖啡,也不是为了专注于食物,就为了舒舒服服地吃完一顿饭之后,还可以选择继续逗留的那段后续时光。

台中人这么为氛围和兴致而为之的咖啡时光,我以为正是继承、延续自复合式茶馆文化的休闲之惯。想想泡沫红茶、珍珠奶茶──多么快乐的食物。在茶馆里,你可以吃完面点、米食等正餐主食,再以一杯甜茶相伴,稍事休息,闲坐聊天,消磨返回工作岗位前的残余时光;若稍后真的没有要事,那就更不急着离开了。茶馆文化为台中人培养出了“闲散”的饮食性格,而当咖啡成为普及饮品之后,咖啡与复合餐饮也就自然地一见如故,很快便能称兄道弟:明明叫作“咖啡馆”,卖起什么排骨米粉、冰糖猪脚、泡菜火锅的,竟那么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堪称文化之奇迹,后现代之代表。

台中人,没有西餐传统,却那么懂得在餐后来杯咖啡或一壶水果茶;早上起来,都知道往咖啡馆里去吃份早午餐;重视外表的女士们在精明街一带做完头发做完脸,也都不急着回家,最宜走进咖啡馆吃份松饼、喝杯咖啡;住宅区之街角或大厦一楼要是有个社区型咖啡馆,三不五时就看大叔夹份报纸晃进去,或者见妈妈携着小孩、带着婴儿车在里头安然自在。端看这些在咖啡馆里悠哉的台中人,你可以确定:在“小确幸”风潮升起以前,台中人早就已经很确幸了。

来源:中国时报
作者:刘书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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