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宏志、杨泽:咖啡馆的相对论

创造者,办公室不是关键,他们很多人(譬如作家)根本就没有办公室;但他们需要一个可公可私的场所,一种有私人场所的归属感,加上一点公共空间的社交性,更重要的,他们需要一种“自由感”洋溢的不特定集合之处,这…

创造者,办公室不是关键,他们很多人(譬如作家)根本就没有办公室;但他们需要一个可公可私的场所,一种有私人场所的归属感,加上一点公共空间的社交性,更重要的,他们需要一种“自由感”洋溢的不特定集合之处,这就解释了咖啡馆为什么会变成文化触媒式的风云之地……

一个客人坐在咖啡馆里喝咖啡

●杨泽:

洪致(编按,洪致为詹宏志早期笔名),咖啡馆在台湾已悄悄变成新的城市传奇。

在快速都会化的过程里,岛上城乡长得越来越像,和其他“四都”比起来,天龙国,倘有特色,也许就是咖啡馆还是多些吧。社区老店外,新开的小店越来越多,几乎有眼花撩乱之感。

不免想起,九○年代中,移居维也纳的上海作家张耀在台北出了好几本书,第一本就叫《打开咖啡馆的门》,副标“欧陆三百五十年的文化风云”有点吓人,却是第一回有人把“喝咖啡这件事”提升到论述层面来,推波助澜,是我当年接触到较早的咖啡传教士之一。

“我不在家,就在咖啡馆;不在咖啡馆,就在往咖啡馆的路上”,张耀引用作家艾顿伯格的这句俏皮话,很快在台北传了开来,我常怀疑,岛上文青爱坐咖啡馆阅读或写作,这话起了莫大作用。认真说来,早在八四年白先勇就出了《明星咖馆》一书,回忆“明星”及文坛,虽然他出国早,真正天天去“明星”报到,点一杯咖啡就埋头写作的,其实另有他人,而数黄春明为第一。我第一回去巴黎玩,跑去“丁香园咖啡馆”朝圣一番,海明威就在那写出杰作《太阳依旧升起》的。我后来听黄春明说过,当年作家穷,不少人没“自己的房间”,咖啡馆是个好选择,这也许是你我后面的人没想过的。

“一个客人坐在咖啡馆里喝咖啡”,张耀另外提及,奥国作家托具格的这句话,相对就少人知了。张耀说,这话看似平淡明白,却抛出三个大问题,也就是“谁坐在咖啡馆里”“什么样的咖啡馆”“喝什么样的咖啡”?昔日维也纳的咖啡馆,遭各自忠实的客群打下鲜明烙印,有“大学生咖啡馆”“记者咖啡馆”“工人咖啡馆”“音乐咖啡馆”等五花八门的区分。我好奇的是,到了今天,台湾的咖啡文化,是不是已够成熟,够多样化到一个程度,可以来回应这三个有趣的问题?

洪致,我在网上读到,2016台湾每人平均喝掉一百杯咖啡,低于日本的三百八十杯,也低于韩国的三百杯,我不知你会作何解读?台北至少有几百家提供免费网路的咖啡馆,低头玩手机或在电脑上工作的人,不限于记者或作家,你又会怎么看对应的趋势?八○年代你曾在安和路上开了一家“麦田咖啡馆”,以上草率提出的这些,估计也都在趋势兼网路专家如你的视野内,我愿闻其详。

自由感洋溢的不特定集合之处

●詹宏志:

杨泽,说到咖啡馆,我还真的开过一家名叫麦田的小咖啡店,那是1983年底的事,大概经营了两年多。那时候你还在美国深造求学,应该是不曾去过吧?店面其实很小,一半是唱片行,一半是咖啡店,座位大约二十多个,还有一个吧台,除了咖啡,晚上也卖调酒。

店虽小,有时候也颇冷清,但出入颇多名人。我那时刚从滚石唱片离开,流行音乐界的名人罗大佑、李寿全都常来,还很年轻、正在奋斗的李宗盛也会出现,苏芮、齐秦、“红蚂蚁”的沈光远、罗纮武也都曾露面。电影圈也有一些朋友会来,杨德昌来得最多,张艾嘉也会出现,另一位常来的电影导演是吴宇森,他当时负责香港新艺城的台湾分部,就住在咖啡店附近。

又因为我从新闻界和文坛出身,顾客中也颇多新闻界朋友与作家的出没。还有,咖啡店也常常是与新闻人士交流密切的“革命者”(反对党运动与社运人士)的活动场所。

我每天坐在收银台背后结帐收钱,经常还要起身充当外场服务;我的常客如上述的革命者、文艺圈与影艺圈,大多是夜猫子,让我很难打烊,理论上我们晚上十点关门,但各界朋友才陆续浮现,所以我只好让员工先下班,就变成我一人站在吧台后调酒煮咖啡了……

每天看着熙来攘往的客人,我当然也注意到,这些人大部分不是规律上班的上班族,他们是,用今天的语言所说的,文创产业(革命是文创吗)的从业员。创造者,办公室不是关键,他们很多人(譬如作家)根本就没有办公室;但他们需要一个可公可私的场所,一种有私人场所的归属感,加上一点公共空间的社交性,更重要的,他们需要一种“自由感”洋溢的不特定集合之处,这就解释了咖啡馆为什么会变成文化触媒式的风云之地。

近现代启蒙与自由思想的灯塔

●杨泽

洪致,回你的问,革命是文创,没错,十九世纪巴黎地下党(在他们冒出地表前),便老爱在咖啡馆盘桓。咖啡馆一直是近现代启蒙与自由思想的灯塔,而巴黎如此,欧洲,美洲,亚洲,世界上其他城市何尝不然。

巴黎咖啡馆数百家,从左岸到右岸,新创及历史悠久者各有风华,大家会同意,少了这些咖啡馆,巴黎就不是巴黎,我们所知的,从启蒙运动到法国大革命以降的人类历史,也都得改写。倘不计日本时代,战后台北西门町最早有明星、田园等咖啡馆,六八年陈映真被抓之前,就长期在明星等处出没。革命是文创,革命也带动更多文创,七○下半,台大附近的茶馆紫藤庐,竟也有这份“创造性破坏”的属性,不单党外运动诸贤毕至,小剧场运动亦在此萌芽,一枝独秀,至今健在,已成台北一景。你在这里写你的“麦田”咖啡馆,我读得津津有味,看来它承先启后,把火种又带往东区去了!看你的侧写及常客名单,就知那已是大变动前夕,世俗化,民主化的趋势势不可挡。

洪致,我常想,为什么是咖啡(而非酒或茶),带动了这几百年席卷五大洲的世界文化风云?一个可能的答案,可能就是了,也许是咖啡既能速速提神如酒,又能安神徐徐似茶。也就是,咖啡拥有奇妙的中和平衡属性,与快节奏,富金石杀伐之气的现代文明似乎最合拍。咖啡本质堪称文武兼备,内外场具佳,各种领域的创意力因此都可借之催化滋生。网路时代,各国旅人一旦落地,咖啡馆不啻是投石问路的歇脚亭,进可攻退可守的前哨站。

我是一个懒散惯了,爱喝茶,胜过喝咖啡的人,这几年却多少被周遭的朋友感化了,也开始在家喝起一点点咖啡来。进入二十一世纪,咖啡达人在市井开店,在网上开播,威力十足,大有后来居上,不让传统茶人专美之趋势。平价新鲜现磨咖啡,手冲咖啡,精品咖啡,论咖啡豆产地(水洗日晒),论焙豆方法(浅中深),论冲泡器皿,咖啡馆装潢,情调的营造与讲究,令我啧啧称奇,直呼,咖啡亦有道矣!!

我又想,台湾人喝咖啡,虽说至今瞠乎日韩之后(一百杯之于三百杯以上,有点不可思议),但假以时日,胜负或未易卜,我乐观的以为,以台湾民间社会向来生命力之旺盛,搞不好,还是有扳回一城之日!

咖啡界人才辈出

●詹宏志:

杨泽,喝茶与喝咖啡,的确有一个农业社会与工业社会的生活情调之别。煮水品茗,茶盘茶海,滋味淡泊而悠长;但咖啡即冲即得(还有特快车espresso ,不是吗),马克杯或纸杯,滋味强烈而有神。两种饮品的现代性差异,一言可决。

咖啡是兴奋剂,茶却是安定的作用,咖啡显然比茶适合革命;紫藤庐作为一个地下革命基地,着实是个异数,依我看,叛逆性与革命性来自于紫藤庐主人周渝,多过于来自一饼陈年普洱。

创造活动似乎也偏好咖啡馆,我观看伦敦东区再生过程,似乎是艺术家先为低廉房租而来,不惧区域龙蛇杂处,然后咖啡店因艺术家们而来,提供咖啡因缪思,最后附庸风雅的大众追随而至,地区商业价值因而翻转,都更的投资报酬机会才跟着浮现。

台湾的文创地区似乎也如此,艺术家先来,咖啡店跟着来(或者咖啡店主人就是艺术家),然后真假文青都汇集了。

但上述的回应纯属信口开河,绝无病理学或社会学的证据。要不然,满地的星巴克,加上街头巷尾的便利商店每年卖出四亿杯咖啡,并没有改善台湾艺术创作水准……

倒过来说,茶文化历史悠久、博大精深,要来支援革命、刺激创作应该也不成问题,但我见过的品茗仪式多半过于古老,缺乏与现代社会相对应的节奏与姿势,茶文化的推手们似乎还有一些事情可做。

杨泽,你两次提及韩国人比台湾人多喝好几杯咖啡,言下颇有棒球迷“不想输韩国”的心境。但依我浅见,台湾近年咖啡界人才辈出,国际上各种咖啡赛事,烘焙咖啡豆的、冲煮技术的、拉花的,台湾人几乎都出了世界冠军,就连种咖啡、处理咖啡,台湾(包括我故乡南投的国姓乡)也出产一流的咖啡。台北市如今已成为全世界喝精品咖啡最好的城市之一,绝不逊于首尔与东京;不止台北,就我经验所及,台中与台南,也绝对是觅饮咖啡的圣地。其他城市,我也耳闻各种咖啡名店,只是经验不足征也。如果不问杯数,改问咖啡品质,我可一点也不觉得台湾输给韩国呀!

文化是好生意

●杨泽:

哈,洪致,我在意的并不是一场棒球赛事的胜负而已。

○三年,星巴克插旗有成,在台北街头到处可见,龙应台发〈在Starbucks与紫藤庐之间〉一文,首见大阵仗讨论全球与在地价值的取舍,引来不少热议,她想帮众人打一管长久保存本地文化/中华文化的预防针,对咖啡文化与茶文化的实际分野却着墨甚少。十五年过去,星巴克光芒在岛上略显褪色,咖啡文化的本地革命才正开始。

让我还是从茶说起吧。台湾茶其来有自,七○年代经济起飞,功夫茶艺跟着复兴,接着普洱老茶崛起,紫砂壶风靡一时,这些都是当年民间盛况空前一等一大事。中土茶文化历史悠远,开枝散叶久矣!十年前,张耀有天不小心喝到易武大叶生普,大为倾倒,不仅写成《山外有山》一书,还一度在台北丽水街巷子里开了家叫“一茶会普洱沙龙”的店。不过,我基本上同意你说的,茶席茶会仪式过于古老,多半缺少“与现代社会相对应的节奏与姿势”,这既是如你所言,茶性淡泊悠远使然,也是因为茶人刻意复古,情境氛围一切强调古色古香,过度提倡茶襌生活襌所致。

泡沫红茶在八○年代异军突起,说明雅化势力看似主流,并非茶文化全部。尤其九二一大震后,中部日月潭鱼池一带,红茶是重建指标,近来更带动台湾红茶的复兴。我爱喝茶,也一直爱在市井里行走,但这些年,最令我叹为观止的还在于,台湾民间之懂茶,之以茶艺为能事,如今不单表现在茶上,也表现在咖啡上:新一代纷纷以前人种茶焙茶累积的经验智慧去加持,厚植台湾的咖啡软实力,从种咖啡到选豆烘豆,着实培养出一批企图心,实验精神都强的世界级达人!

洪致,文化是生活,文化是好生意,这大家早有共识,但文化也是讲究高屋建瓴的文化战略,这应该就是,我想你会同意,从偶像剧到流行音乐到艺术电影,“韩流”在新一波全球化时代历久不衰的主因吧。不过,除了推给国家,我也在意,倒过来从民间,从个体的角度推回去,是否还有其他细致的文化基因因素值得去推敲呢?我怀疑,咖啡馆所以能呼风唤雨,就在于它是现代沙龙的原型。我乐见,有朝一日,集“孤独,社交,创意”于一身的咖啡沙龙形态,可以更多渗透到茶馆这边来。水帮鱼,鱼帮水,茶文化和咖啡文化在岛上奇正相生,进一步相激荡下,“全球在地化”开花结果的梦想,也就不再是梦了!

跑出一个巨大流行怪物

●詹宏志:

“雅化势力看似主流,并非茶文化全部。”杨泽,你这句话说得厉害,也让我这位社会科学学生不得不佩服。

确实,有识茶人慕古求古,又追求茶禅意境,有点把台湾茶艺主流带向一条孤高寡欲的道路,这是我说它与现代生活不相容的缘故。但大众文化自寻生命出路,不仅跑出一个泡沫红茶的巨大流行怪物(历经二十多年一点也没有泡沫迹象),还让bubble tea(珍珠奶茶)东征西讨,在伦敦、东京、首尔、美国西岸都出现我亲眼目睹的排队名店;泡沫红茶可能在茶人眼中根本不入流,但杨泽,你的法眼却看出它的潜在能量,我是既赞成也佩服的。

事实上,泡沫红茶新、速、实、甜,完全符合现代社会的节奏与品味(或者是恶品味,那它就变成后现代了);它让品茗不至于全然流于老人活动,让年轻人保持了“茶滋味”的经验,以及对“茶”一字的不排斥,留住茶文化一线生机……

是的,像我这种容易挨骂的“趋势专家”,一向就是主张follow the energy(顺势而为)的,社会底层既然蕴藏丰富能量,宜乎我们善加运用。有识茶人应可思考,如何将泡沫红茶导向更高层次,并循逻辑发展其他相似产品,逐步建立起一套滋味体系,让泡沫红茶和茶禅境界有渐进的途径。

喝茶的生意也该发展出一种新式茶馆,足以扮演你说的“现代沙龙”的角色。茶滋味可以从淡泊优雅跨到强烈刺激,茶仪式可以从安宁恬静跨到自由随兴;事实上,当年扮演革命地下基地的紫藤庐,就是自由感洋溢的沙龙,靠的无非宁静致远的茶滋味;一包茶叶,源源不绝的开水,很多时候茶已经泡到没有味道,但人人一盅在手,齐声痛骂政府,其乐无穷,这才是紫藤精神(与台湾民主生活)真实所在。我们不用担心台湾的咖啡店文化,在我看,它们已经卓然有成,而且正在发展出自己的风格;该急起直追的,反而是底蕴雄厚的茶文化,茶文化要做的事也不是别的,重要的是找出一种与现代社会对应的形式与方法。

至于“好想赢韩国”,每次我有韩国友人来台,我就把他们带到伊通公园旁的咖啡名店FikaFika,点上一杯台湾知名的精品咖啡,韩国朋友喝了一口,再看到价格,就知道厉害了……

来源:联合新闻网
作者:詹宏志VS.杨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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