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波尔图的老酒店咖啡馆

一个上海的夏天,中午的时候,我到和平饭店下面等人。到了饭店,才想起来这里有好几个咖啡座,我们只说了在咖啡座里见,却没说是哪一个,于是就去找。那天大堂没几个人,外面阳光像亮晃晃的刀一样劈下来,里面却是幽…

一个上海的夏天,中午的时候,我到和平饭店下面等人。到了饭店,才想起来这里有好几个咖啡座,我们只说了在咖啡座里见,却没说是哪一个,于是就去找。那天大堂没几个人,外面阳光像亮晃晃的刀一样劈下来,里面却是幽暗的,开着灯,老黄的灯光从黑色铸铁的灯罩里向上射去,照亮了高高的天花板,窗幔低垂。我突然就想起了葡萄牙的一个老酒店咖啡馆,在波尔图,欧洲的最边上,它们真的非常相像。

这时候,我突然就对我身边的老饭店睁开了眼睛。

它的天花板也是高大而幽暗的,和波尔图的那家咖啡馆一样。葡萄牙是欧洲的穷国,不像德国那样常常将酒店的咖啡馆修得殷实富裕,尚留有老欧洲的幽暗和颓唐。我去的那天,是个早上,外面的太阳升起来,照亮了拥挤的大街和大街上的水洼。大街也是车水马龙,可带着穷国杂乱无序的气氛。可在被灯光照亮的天花板下,褐色的桌椅显得那么小,那么偏安于一隅,没落而舒适地想着心事,与世隔离。

建筑里用的黑色铸铁也是清秀地卷曲着。那是欧洲世纪初曾经大大流行过的青年艺术风格,在德国可以看到许多,在法国也可以看到许多,然后到西班牙也不少,可它们都被精心,或者比较精心地修理过,显得很新。保存得最新最周正的,是在瑞士的一座青年艺术风格的教堂里,你会觉得它们很适合安分的中产阶级。可到了波尔图的咖啡馆,则开始不同。它与和平饭店一样,是被精心地保存着,但没有翻新,大概是因为没有能力做得像德国那样精致的翻新。在那里还看得见岁月的沉沙,常用的地方有磨损,带着手工业时代的某种抒情而背时的风格,就像那个渐渐淡去的老欧洲。富有的欧洲城市,像慕尼黑,将自己维修得周周正正,可惜抹去了多少老欧洲的风情。波尔图是因为没有钱那么大修理,而和平饭店是因为远在东亚吧,它们无意中留下了从前的欧洲。

它们甚至保留着式样相同的笨重圈椅,包着褐色的皮革。皮子老了,上面有些裂纹。小桌子上稳重地压着一块玻璃。坐下来,觉得宽大。暖暖的熏风从褐色的地面上拂过脚面,墙角上有一排用黑色铸铁围起来的墙洞,里面是从前的暖气片,用烧锅炉加热的。现在有了中央空调系统,它们已经废弃不用了,像个印记。要是你在这里喝果汁,握在手里的是老式的玻璃杯,玻璃厚厚的,泛出了黄色。

坐在那里,望着一条长长的吧台,里面的酒保,头发靠发蜡梳得一丝不苟,可黑领结束在一件领子发毛了的白衬衣上。他不像现代化大酒店里的酒保那样光鲜殷勤,也不会和客人多说一句话。他在清静的咖啡座里有点懒散地照顾着不多的几个客人,脸上带着点牢骚气地擦亮洗干净的玻璃酒杯。

它们真像。

所以海外娱乐团要两度把狂欢夜放在和平饭店,他们怀旧,所以在葡萄牙的旅游书里,要向游客特别指出,到了波尔图,应该到它的咖啡馆里去坐坐。书上说,在那里你可以感到从前的欧 洲。

在波尔图的那天,我在那里吃了早饭。南欧的人不吃早饭,就喝咖啡,吃一小块面包。咖啡馆里有老人在看报纸,还有一个女人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剩下来的,就是一脸新鲜气的旅游者。那天正好是波尔图市的旅游节,每个到旅游者办公室去拿地图的人都额外得到了礼物,男人得到一小瓶波尔图酒,女人得到一枝红玫瑰。老酒店咖啡馆里,几张桌子上放着一样长短的玫瑰,像接头暗号一样。

大家找了桌子坐下,慢慢地进入到幽暗而没落的气氛里去,转着手里的红玫瑰。

有个女声在幽暗处唱着fado,悲伤欲绝的歌声。而有轨电车咣当咣当地开过来,打断它的呜咽,就像别人永远看不明白你干什么这样不开心,也不介意打破你的沉默。

来源:《咖啡苦不苦》
作者:陈丹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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