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马特尔和红玫瑰咖啡馆

蒙马特尔高地就像一根反骨一样高高地鼓起在巴黎的右端,山上有一个磨坊用的木头风车,因为有许多无羁的印象派画家画过它而非常出名;山下也有一个磨坊用的木头风车很出名,因为那是巴黎有名的红灯区,给无羁的享乐者…

蒙马特尔高地就像一根反骨一样高高地鼓起在巴黎的右端,山上有一个磨坊用的木头风车,因为有许多无羁的印象派画家画过它而非常出名;山下也有一个磨坊用的木头风车很出名,因为那是巴黎有名的红灯区,给无羁的享乐者看一夜美丽的裸体舞女怎样大跳康康舞;革命者经过山下,沿着紧紧挨在一起的、被乌特里罗钟爱过的老房子上山去,在小丘广场举行巴黎公社起义,然后他们唱着《国际歌》呼啸下山。蒙马特尔这地方总是和布尔乔亚的优雅巴黎作对。

多少年以来,毕加索、达利、雷诺阿、梵高、海明威、马蒂斯、左拉,不可胜数的文学和艺术的大师在这里度过自己的年轻时代,他们使放荡无羁、自由自在的气氛在这里层层堆积,几乎成为伸手可及的一种物质。从地铁站出来,只要人站在那里,望着车站对面的阿拉伯小店里在火下缓缓转着圈的多纳烤碎肉,就觉得一个人像被大风突然吹起来的纸一样,刹那间重量不知去向,那么渴望做什么从来没机会做的事。不少独自去蒙马特尔的人会在地铁上来的街道中央等上一会儿,他们背着自己的包,站着,那表情像是多疑的中年主妇离开家了以后,突然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关好了煤气的样子。其实,只是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特别的事。每个人都有被压抑了的愿望,可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倔强,对被压抑的愿望孜孜以求。是这里突然降临的怂恿,一下子燃起了自己的热情。

沿着山坡的石阶走上去,路过了白漆斑驳的老窗子,路过了高高的、高高的向山上伸去的窄巷子,路过了漆着蓝色门框的小咖啡店,又路过了里面被通通刷成了红色的小酒馆,我老觉得这时候梵高包着一个被自己割下来的耳朵,走过去了。达利弯着他那骄狂的小黑胡子在喝洋葱汤。海明威饿着肚子散步,考虑着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写才是好的。毕加索那时并没有多少钱,住在高地上的洗衣船公寓,在有太阳的窗前画着粉红色的小人。这是他们还没有成名的时候住过、工作过、战斗过、挣扎过的地方,也许他们最重要的思想就是在这儿的一个小咖啡馆里突然长到他们的脑子里去的,到现在都能感受到他们遗留下来的那种要想从现成的框子里挣脱出来、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新世界的激情和痛苦,那种还没有被名利弄脏的无羁追求。我不去小丘广场。那里充满了街头画家和小小的风景画,那些画是来这里旅游怀旧的人的宠物,虽然画的是蒙马特尔,可一景一物,很懂得适度描绘,适合大多数有点文化的旅行者的口味,可以让他们动心,将它们买回去放在旅行箱衣服中间带回家。画家籍籍无名,可有着名画家们有的那种风雅,看到有行人停下,就微笑着问要不要画肖像。可他们的笔触并没有激情,他们站在大师们从前站的地方,乐意大家把他们也看成是大师,可他们不会是,他们只是很媚人。

我也不去广场周围的咖啡馆。它们在墙上装饰着雷诺阿画的小丘广场,还有梵高的,好像他们前一分钟刚刚离开似的。那里人声汹涌,客人们说着世界各地的语言,桌子上能看到各种型号轻巧的日本产摄像机。跑堂的殷勤而利落,这里已经不再是穷艺术家的地方了。

我在蒙马特尔地图上没有标出旅游点的地方乱走,看晾在长长窗子下的粗布裤子。紧挨在一起的老房子,白色的墙上锈色斑斑,门厅幽暗,那是不是从前的洗衣船公寓?潦倒的梵高在这里借住过,毕加索在这里的画室为好朋友举办晚会,洗衣船公寓是当时不被承认的艺术家们的聚会地。可是,它现在总被各种书提起,则是因为那些不被承认的艺术家们最终得到了承认。人们现在叫他们大师。老房子的拐角,就是长长的、倾斜向上的巷子,黑铁柱似的路长长地弯下来,那是乌特利罗画过的蒙马特尔小街巷吗?他是最爱这块高地的画家,他画里那些起伏无人的街巷,让人想象高地上自由而孤寂的美,多少人和事在那里风一样地轻扫而去。

这时,下雨了。我正在一个凋败的街口,对面有一间极小的咖啡馆,看上去好像荒了一样的那种又穷又简单的咖啡馆,为了避雨,我走进去。

褐色的、带着新青春风格的靠背椅,简陋地围着三张桌子。桌上的红色玻璃拉丝花瓶里,插着用了许多日子、被客人的纸烟熏黄了的假玫瑰花。墙上贴着粉红色的墙纸,不知为什么挂着一张白色波斯猫的肖像照片,那是一只俗气的猫,有银行职员太太般的表情。咖啡馆里的音乐是通常最省力的电台午间立体声音乐,播音员有点油腔滑调。

桌子上也没有蜡烛。

里面一共有三张桌子,一张我坐了,另一张坐着一个老人,把一双手放在拐棍上摞着,守着眼前的一杯咖啡,看样子它早凉了。还有一张桌子坐了两女一男,看样子在谈家事、脸上是无聊又心烦的样子。

和蒙马特尔著名的艺术家咖啡馆不同的是,这儿是什么情调也没有,什么与艺术有关的东西也没有,生活在这里,无聊、俗气而黯淡,从窗子看出去,街道老旧寂寞,停满着没好好清洗的旧车。

这时有人在吧台那里跳起舞来,我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刚刚他一定站在尾角,我没注意到他。这是一个用啫哩水把头发光光地向后梳的青年,穿了一件旧旧的皮夹克,一条黑裤,戴着尼龙的黑手套,他拧着身体跳舞,像是要挣脱什么,很现代的一种舞。他身体挺拔,应该是受了训练的。他踏着舞步向我走来,为我送来我的热巧克力。这时我看清了他的脸,是一张敏感而迷惘的欧亚混血儿的脸,那脸上有着清高、激情、饥饿和犹豫,像梵高自画像上的脸,可是多了欲念和自恋,那是因为他是一个舞蹈家,没有成名的,渴望机会的,自视甚高的,穷的,常常感到无聊的,荷尔蒙在胸前汹涌着的。他用了一个舞台上的动作,把我的白杯子放到桌上,我的热巧克力被他晃出来,弄脏了碟子。

他挑起黑色的眉毛看着我,那是一张像威尼斯面具一样惨白的脸,所不同的是,威尼斯面具上额角通常会画上花瓣和五线谱,他的脸上是青青的纵横着的血管。他身上的怪异香气,沉沉而来。

然后他绷直双腿,转身而去。他的背挺得笔直,的确是那种受过训练的后背。

除了我,整个屋子里没第二个人看他。他走回到吧台前,将放在吧台上的一杯酒喝尽,站到窗前,独自跳啊跳啊,面对着外面的雨。

那种孤芳自赏,毅然决然的惬意和挑衅,也许是真正的蒙马特尔精粹吧,它其实并不合适温馨浪漫、富有情调的咖啡馆,哪怕那里挂满了梵高的油画。它与那样抒情的地方格格不入,却在孤寂的、湿漉漉的街道边上的、不那么干净的玻璃窗前才能呈现出来。当年的野玫瑰咖啡馆也是这样的吧,在倾斜不平的街角上,摇摇欲坠似的房子里,轻浮廉价的粉色中。可现在即使它不开门,外面也不断有人过来拍照留念。不知在许多年以后,是不是会同样发生在红玫瑰咖啡馆。因为有一个新的大师,在这里度过他的年轻时代,他在4月天戴着女用薄尼龙手套为人端热饮。而就在这一时期,他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划时代的舞风,开创了一个新世纪。不知会不会在许多年以后,小丘广场的旅游中心里,人们领到的地图上可以看到红玫瑰咖啡馆的指示标志。而那时,有一个旅游者,在高地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的时候,偶尔走进了一个街区,没什么人,走进了一家与红玫瑰咖啡馆比起来很荒很俗的小咖啡馆,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孤芳自赏的青年。

来源:上午咖啡下午茶
作者:陈丹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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