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宏志:有咖啡的生活

一 那是一个平凡而阴湿昏暗的冬日早上,空气冷冽,行人稀少。在德国曼因斯(Mainz)小镇的教堂旁广场上,太阳突然破云而出,本來暗淡冷清的广场一角刹那间充满了金色的温暖,教堂的尖顶和十字架也图划一般投影…


那是一个平凡而阴湿昏暗的冬日早上,空气冷冽,行人稀少。在德国曼因斯(Mainz)小镇的教堂旁广场上,太阳突然破云而出,本來暗淡冷清的广场一角刹那间充满了金色的温暖,教堂的尖顶和十字架也图划一般投影在黄澄澄的广场地上。广场边上的咖啡店里穿着制服和围裙的男侍者好像瞬间有了精神,他轻快地走出來,吹着口哨把本來倒放在桌上的棕色椅子一张张拿下摆好,路边的咖啡座立刻有了一种敞臂邀请的诱人姿势,而座位旁本来瑟缩的盆花也在阳光的轻抚下有了灿烂明亮的色彩和表情。

一位两眼惺忪、缩着脖子、抽着烟、无精打采走在路上的少妇,穿着长及脚踝的暗红色大衣,拖着一只有轮子的空菜篮,本来大概是要去买菜的吧?当她看到阳光在广场带来的舞蹈气氛,心情忽然也开朗起来,她立刻在路边咖啡座选了一个洒满阳光的座位坐下,点了一杯咖啡,男侍者也带着轻快的脚步和轻佻的言语,为她端上了一杯又黑又浓的咖啡,又在一旁摆上牛奶和糖罐,咖啡杯上冒起袅袅的白烟,而香气也立刻就充满了阳光明媚的广场一角。

在一旁有一位异乡人,无意间看见突然变得生气勃勃的这一切,对阳光所带来的快速而巨大的改变感到惊奇。他来自每天阳光泛滥成灾的亚热带国家,女人们甚至习惯打着洋伞遮蔽太阳,大家也习惯尽量避开与强烈阳光相见,躲到树荫或室内,他从不知道阳光可以引发那么明显的生之欲望。

看到这里,你们当然已经知道,那位异乡人就是年轻时期的我了。我想也不用在这里详述,我为什么挑这种时候到这样一个地方,却又无所事事。总之,在阳光洒下广场的那时,我若有所悟的,或者说,有点受到鼓舞的,我也暂时停下原本的计划,挑了一个晒着太阳的座位坐下,点了一杯咖啡,享受这个德国冬日上午突如其来的温暖太阳。

我其实不习惯什么事都不做,我来自晕眩忙碌的发展中国家,每一天都像云霄飞车一样疯狂地上下奔驰。对我而言,什么都不做,好像是一种生活上不可原谅的奢侈。现在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啜饮着热腾腾的咖啡 (并不是怎么了不起的香郁,却又是那么滋味动人),晒着太阳(也不是怎样了不起的温暖,郤又是那么舒适放松),看着云影流动,看着世界旋转,看着人群行走,看着时间流失。我仿佛领悟了点什么,得到某种非常舒畅的感觉,却又十分不自在,我很想把书包里的书本和笔记本拿出来,至少我得做点什么事。

但我斜睨不远处,那位身旁放着空菜篮满脸沧桑的棕发妇人,她就真的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抽着一支烟,吐着烟圈,凝视着前方,好像想着什么事,也好像什么都不想。她早已不举起咖啡杯了,可能是喝完了,或者咖啡已冷,她也不要喝了。

也许是一个钟头过去,或者更短暂一些,乌云移动,再度遮住了太阳, 阴影迅速掩盖了广场,天色再度变得灰沉昏暗,地面上黄澄澄的光亮和教堂的倒影消失了,咖啡座也失去温暖的魔力。棕发妇人皱了一下眉头,烟灰缸里捻熄了抽了一半的香烟,放了一张纸钞在桌上,站起身理了理衣服,拖着那只空菜蓝,头也不回地大步穿过广场,喀喀喀消失在街道的另一端。此刻空气再度变得冷冽刺肤,小镇广场也再度回到先前的暗淡冷清,蓬勃的生气一下子又消失了。而我也仿佛已经明白了这一切,我坐直身子,把桌上余温未消的咖啡端起来一饮而尽,我知道该是起身去参加凡夫俗子工作的时候了。

冬日阳光乍现,暖烘烘的光线轻抚你的双颊,生活的周边也突然有了飞扬的气息,即使是路上每个经过的行人,都显露出舞蹈一般的节奏和活力。这时候,一杯咖啡端来,捧在手上有温暖从掌心通过血管一直透到心头,咖啡香气沁入你的胸腔脾肺,一个不期而遇的瞬间,一种突然得来的喜悦,啜饮一口咖啡如今好像触动了你所有的感官,甚至包括心情,不再只是口腔到鼻腔的局部滋味。

我也许就是在这一天早上懂得了喝咖啡的滋味。在人生路上一个偶然相遇的地方,和一个不曾预期的时刻,我从一场突如其来的阳光、一位睡眼惺忪的陌生妇人身上,学会了咖啡与生活的关系。

我曾经试图追求一杯完美的咖啡,香气与滋味都无懈可击。我曾以为那是最好的咖啡豆,加上适当的烘焙,再得到精心的冲泡,然后不要错过刚完成的第一口香气。譬如说,你用来自牙买加最昂贵稀少、用麻布袋包装着的正宗蓝山,或者现在更流行的像法国红酒一样讲究“产地小气候”(terroir)的庄园咖啡;烘焙咖啡豆时,你又用了烘焙色卡色号做依据,那几乎可以得到科学方程式一样准确的结果;然后你又试了压力壶、虹吸式,或者最挑战的手冲滤泡式的煮法;你也可以尝试不同国家的调理方法,意式、法式、土耳其式。

但这些入口香郁、余韵绕梁的咖啡,不管当时喝来如何印象深刻,只要过了两天,我几乎无法重新唤回那些滋味在舌尖的记忆。现在坐下来, 我想搜索昔日咖啡旧痕,记得的反倒都是一些情境,何时,和何人,在某处,喝的某一次咖啡,是那些周边的事物让咖啡的滋味有了记忆的座标,咖啡是否真的滋味无穷,倒是记不清了。

仔细想想自己和咖啡的交往,最美好的关系反而是最孤独的时刻。每天早上,我刚从昏沉的睡眠中醒来,这时候天还未亮,天空还是深蓝带黑的,又像是梦游一般,又像是慎重举行仪式一样,我走到厨房的水槽边,把电动咖啡壶装满水,橱柜里取出圆锥形滤纸,再取出新磨的咖啡粉,一瓢一瓢装好咖啡粉,按上煮沸钮;几分钟的发呆之后,厨房立刻散发出新煮咖啡的香气。我在橱柜里找出一只自己喜爱的杯子(每一只都是旅行时买回來的,每一只因而都隐藏了一段旅程和美好时光),在杯中注满咖啡,捧在手中慢慢地啜上令人感动的第一口。这时候如果是冬天,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來需要一点毅力,这杯咖啡不仅仅是清醒回魂的媒介,也是驱寒暖胃的灵丹,它更像是个守护者,在你昏沉无助之际做你忠实的朋友,我冒险(我总是在试新东西)买回来的咖啡不一定都味道宜人,但这样的关系永远是真诚的。

咖啡与生活应该有一种关系,美好生活与人生际遇也应该有一种关系。好的咖啡不是单独存在的,它不是咖啡豆加水煮沸就完成的,而是在某一种生活的氛围以及自我的状态之中完成的。年轻的我不懂得生活,浑浑噩噩,以为不断追逐新的可能就是认真追寻人生。某个冬日早上,太阳偶然露脸,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突然停下来喝一杯咖啡,我好像在那一场无意目击的人间戏剧里学会咖啡的生活。


咖啡是何时以及如何潜入我的生活的?现在的我,每天清晨以一壶新煮的咖啡为开幕仪式,白日在办公室工作进行时以一杯接一杯的黑咖啡为续航的能源,每餐饭后以咖啡为速食或慢食的句点,最后在夜晚结束时还以咖啡做为暖胃好眠的睡前安慰。但这些酗咖啡的柔情陷溺是如何开始的?

那不会是来自我成长时的乡下农村,因为那里根本找不到咖啡。

在我已经咖啡中毒的成人时期,有一次回家过年,那大概已经是八十年代初期,大年初一早上起来,突然强烈地想要有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我在乡下的家中遍寻不着咖啡的痕迹,老家的其他家人显然是不喝咖啡 的。我走到街上想要找到一家咖啡店,但那也是徒然,哪里会有这种东西?逛寻镇上那几条街之后,不料竟在某个街角发现一部卖咖啡的自动贩卖机,就是那种投币之后会自动转出纸杯、注入热咖啡的机器,真让我喜出望外。买到之后,我捧着纸杯就在街角蹲着喝了起来。

那部偶然救了我的命的咖啡贩卖机是哪里来的?我后来几次再回乡下, 找回原来的街角,却再也找不到那部咖啡贩卖机的踪迹,倒是在各处墙角看到几部贩卖可乐冷饮的机器,可见摆一部卖热咖啡的机器原本是一场美丽的误会,那个小镇紧急需要咖啡因的人大概是不多的。

当我来到台湾中部大城读高中时,我仍然只知道“冰果室”,不知道有 “咖啡店”。或许也是知道的,我只是不记得了,我们可能都听说过 “咖啡厅”,但那好像是提供女色的不良场所。我们会去的地方是第一市场卖“蜜豆冰”的摊贩,如果我们要去比较正式的谈话场所,我们会去外面用白色大字写着“冷气开放,内有雅座”的“冰果室”。冰果室我是熟悉的,即使是我出身的小镇也有一家冰果室,我们从未有机会登堂入室,但在门口买一支冰棒或雪糕的机会则是常有的。我们看着店老板从布满结霜管子的冰柜中拿出冰棒,冷风扑到脸上,这就让我们想像 “冷气开放”的滋味或许就是这样。

有一次,我被班上同学派做外交使节,去邀请隔壁女校共同出游,在当时的男校这是一件大事。我递了纸条邀请女方代表放学后见面,约见的地方就在学校附近一家冰果室。容貌清秀的女方代表的表情比冰果室的冷气还要冷,等我表明来意之后,她横竖的柳眉才柔软下來,原来她误以为这场约会是冲着她本人而来,她对这位妄想吃天鹅肉的傻小子颇为不悦,等到弄清楚那只是两国交会的来使,她的防卫就大大解除了。冰果室里有没有咖啡?我倒也完全不记得,我在当时只知道又大碗又好吃 的“刨冰”,对其他不能有饱足感的饮料是不感兴趣的。

高中暑假我到台北探视在中央研究院打工的姐姐,夜里跟着一群大学生去一家“海鸥咖啡西餐厅”。到咖啡厅的目的不在饮料、西餐,甚至不在交谊、聊天,那群“爱乐社”的大学生是去咖啡厅听音乐的。咖啡厅有百万音响为号召,专播古典音乐,大学生们把它占领了,拿出一份曲目,央请老板照单播放,俨然是一场自选曲目的音乐会。音乐是免费的,进场的来客都得点一份饮料,饮料的价格在我当时的认知当然属于天价,我还记得我点的是与那家店的摩登装潢完全不搭调的木瓜牛奶, 够本土了吧?咖啡店里当然是有咖啡的,只是那时候我也还不知道要一杯咖啡来做什么。

当晚的音乐飨宴也是令人印象深刻,贝多芬的第五号交响曲〈命运〉在 百万音响的播送下,听来果然和家里那部古董唱机完全不同,每个乐器发声的细节清晰入耳,连演奏者的编组和位置都可以辨识,闭上眼睛,你就“看见”一整团的交响乐团就在你眼前。

但也许你我都不必为我错过这一次喝咖啡的大好机会感到惋惜,不要忘了喝咖啡本是“外来文化”入侵和“全球化”大浪潮的一环,这时候还只是七十年代的第一页,从以后的经验我可以知道,我们从不是去找咖啡的,而是咖啡找上了我们。在我们仍懵懵懂懂的时候,“全球化” 这个概念已经从远方虎视眈眈垂涎于我们,看了很多年了,很快地,我们将蜕去青涩,成为全球市场的一个标的,而我们自己(以及我们的知 识技能和劳动力)也都即将成为市场中的一个“商品”。

大学时候,我来到台北,因为半工半读的缘故,很快地投入到杂志社的工作,厕身“文化圈”,成为其中边缘的一员。其实我真正的工作是担任杂志的美术设计,我的工作更像个工人,而不像文人。我要设计刊头,发排稿子,盯印刷厂,但并不决定内容,也不需要和任何作者接触。也许是看到我这种“封闭式”的工作型态的不忍,或者只是纯粹善意地要我多看看世界,办公室里一位资深编辑突然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同去采访一位归国学者,我也很高兴地答应了。

访问正是在一家咖啡店进行,访问的对象是当时还很年轻、尚未写文章轰动台湾的留美经济学者高希均教授。咖啡店是当时很常见的装潢式样,厚重的棕色沙发椅,巨大的吧台,低矮的桌子,昏暗的灯光,以及穿着及地长裙的女服务生。访问不是我的工作,我从头到尾正襟危坐在一旁,一句话也不敢说。但我试着学其他人一样点了一杯咖啡,咖啡端上来时,黑色的液体冒着轻烟,香气迷人,我又把一旁的奶精也倒进去,奶精在咖啡表面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有一种梦幻不现实的画面, 我也加了两匙糖,但它的滋味甜中带苦,还是一种陌生的、可疑的、不可轻狎的味道,我有点着迷于咖啡与牛奶相混时发出的香气,并没有立刻觉得这是一种可以亲近的饮料。

但毕竟我是来到文艺界了,在文艺界里不是每个人都喝咖啡吗?我不但坐咖啡店的机会愈来愈多,而且也进到几家有名的咖啡店,像是在台湾文学史上可有一席之地的“明星咖啡店”。走了进去,我会看到第一张桌子坐着埋首疾书的小说家段彩华,里面另一张桌子坐着黄春明,我还会看见高谈阔论的张默、洛夫以及各方人马;从明星咖啡店走出来,路边就看见摆摊卖书的周梦蝶。

坐咖啡店变成了交际场所或生活仪式,但我和咖啡的关系还是不可确定的。在明星咖啡店里,我一定点一杯它装在浅杯子里、味道清雅带酸的咖啡;然而在别家咖啡店里,我有时点咖啡,有时也点其他饮料。咖啡于我,在那个时候,并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后来,因为工作的缘故到了美国,可能因为异乡寂寥,也可能因为天寒干燥,每当坐下来, 一杯咖啡在手,就感到身心安顿,不知不觉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回到台湾,我还没完全意识到这个新习惯,有一天早上起来未喝咖啡,到了 中午,右手不听使唤,激烈地颤抖不停,喝了咖啡才停止,这才知道已经咖啡因成瘾了。

不只是我已经陷进了咖啡世界,咖啡世界也侵入我的家乡。八十年代末期,中部地区掀起“庭园咖啡”风,特别是在台中,一家比一家豪华宽敞的咖啡店在市郊冒出来。我在过年假期回到乡下,导演侯孝贤和几个朋友忽焉来访,我看到附近农田里有新的“庭园咖啡”营业,遂邀他们共同前往。只见农田之中,一座像“样品屋”似的建物立起,屋内有雕琢繁复的法式家具,落地窗外不远还可以看见水牛耕稼,晒得黑里透红的农村女孩拿着厚重的菜单重重放在桌上,台湾国语说:“参考一 下。”我看着这一切,突然有一点不知今夕何夕的超现实之感。


神户大地震之后,我心里惦记牵挂着,急着想再去看看那个美丽的港都城市是否无恙。等真正回到这个村上春树的故乡时,那已经是大震灾的第二年了。一开始我在市内闲逛时,大部分受损的建筑已经恢复旧观, 人群熙来攘往,似乎也已恢复原有的生活,灾难好像是远离了。

但行到某些街角暗处,我仍然看见有部分建筑因故未修,激烈扭曲变形的水泥线条让人触目惊心,仍可想见地震当时的威力。建筑物撕裂的破口裸露出依旧混乱的室内陈设,当然已经人去楼空了,但闹市之中突然出现一块废墟,那就变成结痂的伤疤一样,总是提醒你余悸犹存的创伤。

走着走着,来到山手通的“西村珈琲店本店”,远远就扑鼻传来熟悉的咖啡香气,我对它的安然无恙感到高兴。但到了店门口,却发现它的结构和陈列与记忆不同,本来外卖咖啡豆的柜台设在咖啡店入口的左边,如今却移到了中央,入口的木制拉门位置也好像变了。走进去坐下,点了它芳香带苦的肯亚A级的吉力马札罗咖啡,我才有机会慢慢审视,看到店内的资料讲到地震受灾的情形,以及他们后来如何重建的努力。

而后几天,这像是固定仪式一样,在神户的很多家店里都有一些照片或描述,叙述它在地震时是怎么样的,后来又是经过那些努力才让它恢复旧观与生气。虽说是旧观,事实上许多目前我看到的商店和地震前都不太一样,神户六十年老店“西村珈琲店”的情况也是如此,它也是经过重建和改装,某种意义上说,它们都“恢复”了,但它们也都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原来的模样了。

一个人一旦开始爱喝咖啡,不只是他住家或公司旁的某家咖啡店对他有意义,好像全世界的咖啡店也都开始对他而言有一种意义,他会不自觉地关心起旅行过的各个城市所邂逅的咖啡店;或者更准确地说,咖啡店有点像是他记忆城市的一个“座标”。这也是为什么我归来劫后的神户,看到昔日咖啡店的无恙会感到内心高兴,但发现它曾经受难而改装,又觉得有点失落。

就拿“西村珈琲店”来说吧,它其实不像是我会喜欢的咖啡店类型,因为它太大、太醒目、太知名,也太观光了,一般而言,我喜欢巷子里隐藏着的、人客稀少而肃穆、仿佛一移动身体就会惊扰它的安宁的小咖啡店,但“西村珈琲店”却占有我第一次到神户的记忆。还记得我是在清晨陌生微凉的城市里寻找早餐,在路上被它浓郁的咖啡香气惊动,虽然在视觉上它也够抢眼了,厚重的黑木块加上白漆的土墙,迷漫着古雅气息,细节修饰上带着日本人的精致,使得这座巨大的木造德式建筑在日本城市景观里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进门之后,我发现许多客人是上班之前赶来吃早餐的白领阶级,他们看着报纸,啜饮着热腾腾的咖啡,一派通过某种生活仪式的感觉,这看起来是“地元”咖啡店了,这也让我放心很多。一般日本咖啡店的咖啡口味偏酸,不是我喜欢的路数,但我在“西村珈琲店”里点的第一杯“招牌咖啡”却苦中带甘,口感不俗,加上店内菜单上说咖啡豆是每日清晨用炭火现焙,整杯咖啡充满新鲜的芳香,那香气不正是把我从路上拉进来的原力吗?如今饱满的芳香与滚烫的黑色液体结为一体,从我的喉头徐徐流下,口腔里的香气味一直上升充满到鼻腔,舌尖端有甘甜,舌后根有苦味,加上咖啡因微微刺激着大脑表面的神经突触,带来一种混合了肉体与心灵的迷醉,一种虚幻却充实的满足感。

对它的咖啡有了好的第一印象(事实上它的厚片土司也极美味),临走时我还买了两磅它的豆子,一磅是“招牌咖啡”,另一磅就是后来我再去时会点的“吉力马札罗”。这两磅豆子每天早上在我厨房里释出的芳香,就使我对神户的记忆多延续了好几个星期。

“西村珈琲店”占领了我对神户的初次记忆,但我心目中代表神户记忆座标的咖啡店却属于“北野珈琲馆”。“北野珈琲馆”位在异人馆街道的北野区猎人坂,位置是在游客穿梭如织的观光区(其实我早期去神户时,即使是异人馆一带游客也是很少的,并无喧嚣之意),好处是它藏身二楼,座席无多,客人也相对稀落,店中央有一张大木桌,周围另有两三张小台,袖珍雅致,有一种恬静清幽的错觉。坐在靠窗静谧位置, 你可以看见猎人坂的游客往来。有一次我坐在靠窗坐位,望见窗户正下方一位水彩写生的老人,他架起画架,对着前方街景作画,从我的位置可以同时看见他的画和画中所对应的街景,随着时间流逝,两个画面逐渐形似而交叠,颜色也逐渐真实与写生相融,那是一个美好的旅程时间暂停的片刻。

在“北野珈琲馆”里,我最爱看留着络腮胡的男主人煮咖啡的模样;咖啡馆墙上一格一格摆满各色伊万里烧咖啡杯,店主人随手挑了一个(你也可以自己挑选指定,但任凭主人送来更有乐透机遇的乐趣,反正杯子无一不美),摆在吧台上,先注入热水温杯,他再取出手冲滴漏的锥形漏斗与小壶,热水冲烫,再放入滤纸与研磨咖啡,用长嘴小壶手工冲泡。他一杯一杯慢工冲泡,神情专注肃穆,姿势繁复优雅,仿佛茶道仪式搬到了咖啡身上。手工滤滴的咖啡,一般不会太浓或太烫,但多半口感微妙,气息幽美,历久不散;“北野珈琲馆”的咖啡也是如此,宜于专心品评,不做他事,若要聊天,也只适合偶尔投射一句两句的闲谈,不适合热烈的讨论。

用来佐助热烈讨论的咖啡,也许不宜淡雅,应该浓烈简单,以强香辛口为中心;咖啡馆也是如此,像“北野珈琲馆”的雅洁装潢,就让你联想到安静,这又如何激烈争论、产生哲学呢?在大学附近充斥的咖啡馆, 或者像纽约八十年代格林威治村里的波希米亚气息的咖啡店,墙上斑驳有渍,挂的黑白照片已经发黄;端来的咖啡盛在白色粗大的杯子里,又黑又浓又烫,但并不特别芳香。这种咖啡允许你大口牛饮,又放在杯中一段时间不去理它,并不需要你温柔屏息对待,凉了也可以一饮而尽, 当它是苦口良药。最好它又有“续杯”服务,你无需注意杯中的状况,你和朋友大声喧哗,辩论得面红耳赤,只有在词穷的时候才举杯掩饰,顺便滋润一下干燥的唇舌。咖啡在口时你的脑筋还转个不停, 当然就不适合太精致、太芳醇的咖啡了。

不管它们是哪一种咖啡,我都有不同的理由喜欢它。但对于每个旅行途中的城市,我记挂最深的咖啡店,也许是那些重要书店附近的小咖啡店。我心目中有几个“买书城市”,来到这些城市,我的旅行目的至少都包含了一些搜罗图书的机会。譬如在东京,我也许至少要空出一整天能够在神田旧书街流连,但在一天之内急急忙忙逛完每家书店,已经不是我现在的心境。我已经知道人不可能买遍所有的书和读遍所有的书了,我要的只是一天的美好时光,逛完一两家书店,手上提袋已满, 我也不着急,转进小巷内,我知道那里藏有一家小咖啡店名叫“里奥”,可以供我歇脚。店内客人不多,大多低头摩娑刚刚买的旧书,女主人煮的咖啡中规中矩,起司蛋糕也还可口,我就喝完一杯咖啡再逛吧。


大约是十几年前吧,朋友知道我爱喝咖啡,特地从国外带了咖啡豆给我。新焙的咖啡豆用土黄色纸袋装着,印有棕色木刻画的图案,标签上写着店名“毕玆咖啡与茶”(Peet’s Coffee & Tea)。打开纸袋,一股浓郁的香气就扑鼻而来,引人纵饮的欲望;倒出豆子,只见颜色暗棕近黑,表面油光发亮,那是经过深度煎焙而肥美出油的豆子,应该是高山种植的Arabica原豆吧。我急急忙忙试煮一壶,热水接触现磨的咖啡粉 末,煮得满室生香。啜饮一口什么也不加的黑咖啡,果然口感饱满圆润,滋味微苦带甘,下喉之后,芳香与甘醇盘旋口腔,久久不去,真的是烘焙得宜的好咖啡。

朋友说这“毕玆咖啡”来自旧金山,是当地最受欢迎的咖啡专卖店,在外地名气不如“星巴克咖啡”(Starbucks Coffee),但品质实有过之,历史也更悠久,堪称是美国精致咖啡的元祖。事实上,星巴克一九七一年刚在西雅图创业时,咖啡豆就是从“毕玆咖啡”买来的。 我初尝“星巴克”的滋味是在温哥华,那才是九十年代初,不但星巴克尚未拓展海外(“星巴克咖啡”是在一九九六年才在东京开第一家海外店),在美国也仅散见于西岸几个城市,温哥华离西雅图近,最先得到星巴克的拓店延伸,北美洲东岸当时则连纽约市也看不到一家星巴克的咖啡店。绿色标签在美国泛滥成灾,其实是最近十年的事。全世界一开数千家咖啡店,要再想维持有个性特色的风味,并不容易;因为每个人都喝,就不再叫做“个性”啦。但九十年代初尝星巴克时还是有惊艳之感,也难怪朋友用这样的方式来介绍“毕玆咖啡”。

一年或者两年之后,我因公出差到旧金山,就兴起寻找“毕玆咖啡与茶”的念头。查了书本,发现它当时在旧金山湾区一共有三家店,最有名的就是柏克莱大学附近的本店,位于葡萄藤街(Vin eStreet)与胡桃街(Walnut Street)交口。柏克莱大学位在柏克莱市,交通方便,有地铁可达,很快地我就循线索找到位置,事实上只要走到邻近街口,闻到阵阵咖啡香味,你很难错过这家受当地人热情支持的咖啡店。

“毕玆咖啡与茶”并不是设有雅座、供你坐下来享用的咖啡店,它其实是个茶与咖啡的零售专卖店。店中有长长的木头柜台,五、六位穿米色制服、棕红色围裙的工作人员在柜台后忙碌着,有的忙着招呼买咖啡豆的顾客,有的忙着为客人磨豆子,有的则忙着卖现煮的咖啡给客人带走。进门处也有几张不设座位的圆台子,让你买了现煮咖啡站着享用,也有好几位看来是常客站在那儿一边和店员聊天,一边啜饮着热腾腾的咖啡。整个店里不但迷漫咖啡香气,也洋溢着一种忙碌而幸福的气味。

“毕玆咖啡”现场卖多种新鲜烘焙的咖啡豆,品名琳琅满目写在头上的看板,除了各种产地的单品咖啡之外,还有它多种自家调配综合豆,站在店中一阵子,看来最畅销的是其中简单易懂的三种:House Blend、Top Blend和Blend 101,都是由中南美洲的豆种混合而成。可能又是地处自由思潮前锋之地的柏克莱,店中又卖各种“公平贸易咖啡”(Fair Tra de Coffee)和有机咖啡,还有小册子解释他们“公平贸易咖啡”的来历和实际采买方法。

我在店中略为犹豫,不知如何选择,最后买了Arabia Mocha‐Java和Blend 101各一磅;当工作人员正在为我磨豆时,另一位店员笑容满面端给我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原来“毕玆咖啡”店中的惯例,在客人采买咖啡时,总要贴心送上现煮咖啡一杯,熟客不用解释,自己就挑了一种自己喜欢的口味,我反而是被这样的殷勤吓了一跳。那咖啡煮得既浓且香(书上说它的咖啡三十分钟煮一次,半小时未喝完就倒掉),滋味饱满,寒风中颇觉享受,第一印象就不能再好了。

回到家,那两磅咖啡豆当然表现出色,很快就用罄了。每当我在台湾买不到合意的现焙咖啡时,忍不住又想起它,恨不得能很快再去旧金山湾区买它的豆子。后来的几年,我也的确偶有机会路过旧金山,也总是抽了空去买它的咖啡豆,顺便享受店员在现场奉上的现煮咖啡。有时候,几位熟悉的朋友路过湾区,也会想到带点咖啡豆给我。只是“毕玆咖啡”在旧金山湾区愈开愈多,经营型态也慢慢和星巴克变得相似,也开始有若干饼干、三明治等简易餐点了;虽然买咖啡豆变得方便,但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互联网兴起以后,我发现“毕玆咖啡与茶”已经在网上开起商店,咖啡豆可寄全世界,还可以利用“定期寄送服务”,只要你选定咖啡种类,订出周期,譬如每个月两磅,它就按时每月寄出,并从你的信用卡自动扣款,直到你叫停为止。我对这种新的“全球化服务”感到兴奋,立即上网参加它的定期服务会员,选了两种咖啡豆,要它每四十天寄一次给我。

第一次从空邮收到咖啡豆,还觉得很新奇开心,也来不及计较邮资几乎等于咖啡豆价这件事。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咖啡愈煮愈平凡,喝起来和其他来源不再有明显的差别,不复初遇时的感动,心里不禁有点失落。

前两年再到旧金山,发现“毕玆咖啡”已经开得满坑满谷,到处都是,旧金山的国际机场每个转角都有它的踪迹,连超级市场也开始卖起它的豆子(也不能怪它步星巴克的后尘,毕竟“毕玆咖啡”如今也是上市公司了)。它的咖啡采购或烘焙或许可能还维持某种水准,但那种带点寻觅难得的兴味已经荡然无存了,做为一个咖啡的隐密爱好者,你得要准备离开它了。

这两年,我的兴趣转向无意中发现、位在伦敦苏荷区老康普顿街的老店“阿尔及利亚咖啡”(Algerian Coffee Stores)。那也是发生在一次出差之际,我在行程空档中街上闲逛,因为时间很短不能走远,只能在下榻的旅馆附近走动,不然按我的老毛病已经奔向书店街了。不料在快步行走间,忽然一阵咖啡香气传來,原来有个戴头巾的女士正推门走出一家商店,门一打开,强劲有力的咖啡香立刻飘出充满街角,我定睛一看,一家灯光黝暗的狭窄商店堆满大大小小的麻布袋,装的全是咖啡豆,门上写着店名,并注明创立时间是1887年,已经是一百二十年的老店了。

一百二十年经营同一件事,仍然在同一位置,又维持只有一家店,这太符合如今我们追求的“正宗”和“独特”的概念,历史感十足,买错了又何妨呢。我推门走进去,墙上密密麻麻写着各种咖啡的品名,多到令人眼花撩乱,简直不知从何挑起。肤色黝黑的阿拉伯人店员看我呆立无措,开口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只好请教他是否有偏苦少酸的咖啡种类可以推荐,他建议我试试來自埃塞俄比亚的Ethiopian Harrar Longberry, 我点头同意要了一磅,顺便又加了一磅它们的招牌咖啡Algerian Special。回程整理行李时,两包咖啡就在箱子里散发迷人的香气,诱惑得犹如鸦片。 回到家里试煮它的咖啡,果然滋味不凡,埃塞俄比亚咖啡野香惊人、浓苦转甘,由哥伦比亚咖啡为主体的招牌综合咖啡则是温驯柔和,口感微妙,都令人惊喜。当然,取得过程的稀少性和偶然性,更让这咖啡显得加倍有味道。后来我再回伦敦,“阿尔及利亚咖啡”就成了必访之地 了。

只不过是为了在家里自己烹煮一杯完美香醇的咖啡,有时候你得天涯海角去寻找它。

来自:《绿光往事》/马可孛罗出版
撰稿:詹宏志

留下评论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