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志峰:如果不是因为咖啡馆,我可能不会出版那本书

2014年10月9日这一天傍晚 我想过这样的一天,这样的一个时刻,当它突然到来时,我却不知所措。 我以为我为这个时刻已准备了很久,甚至也幻想过,练习过如何面对,但是,并没有。当第一通电话响起时,只觉得…

2014年10月9日这一天傍晚

我想过这样的一天,这样的一个时刻,当它突然到来时,我却不知所措。

我以为我为这个时刻已准备了很久,甚至也幻想过,练习过如何面对,但是,并没有。当第一通电话响起时,只觉得一阵晕眩,开始结结巴巴地回答问题:当第二通、第三通电话接连响起,我仍在一种亢奋,不知如何自持的状态中。至于,其他因电话占线打不进来的人,只得开始以电子邮件或脸书讯息联系,希望能得到我的评论或看法。

这一天,在开始的时候,原本以为只是平常的一天,但在这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却觉得好像看见一扇门打开了,好像有那个片刻,我瞥见一条永恒的道路,这条永恒的道路并没有尽头,却始终有人在上面行走,前仆后继,有些人的名字被记住了,而有些人的脚印被后来者的脚印踩过去了。

我说的这一天,是一个文学编辑所能幻想最极致的一天,抵达最远的边界和高峰,也是许多作家在长期闭锁的书房内,辛勤写作后才得以获得举世注目的光荣时刻,虽然,这远非创作的初衷。

这一天,一年都会有的一天,是诺贝尔文学奖公布的日子,我的日子就在2014年10月9日的这一天傍晚,暂停了一下,有那个瞬间,当那个大部分世人都陌生的神秘名字被道出时,我以为地球停止了转动,而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那不是真的,我只是得奖者的中文编辑和出版人,得奖的作家,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这是诈骗的新把戏吗?

我后来慢慢地淡忘了这一天,有一天,有人问我:你这一生最快乐的一天,是哪一天?是什么事?我愣住了。最快乐的一天,一个极简单又难以回答的问题。如果我还是小学生,我会说,要去远足的那一天。成年后,很少想到快乐这件事。关于快乐,我脑中浮现的,只剩那一天的情景。某种程度来说,我的生活是多么乏善可陈。过了两年多之后,回忆起那一天,还是很有意思。

那天,就像往常一样,下了班,熄了公司的灯,锁上门,我坐上长程的国光客运回基隆,长时行车的颠簸和震动,有一种规律的频率,仿佛催眠,很容易就让乘客入睡,我因此有了矇眬睡意,关了手机,安稳入睡;睁开眼时,车子已经到站了。在稍带寒意的秋天,进了家门,母亲正在煮麻油鸡面线,闻到扑鼻的香气,心里一阵满足,扒了两口,忽然想到该把手机的电源打开,就放下碗筷,打开了手机电源,不料,一开机就有电话声响起:恭喜!恭喜!你们家的作者获得今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了。

真的吗?我不敢相信。是哪一位?就是法国作家蒙迪安诺啊。我第一个反应:这是诈骗的新把戏吗?第二个反应;不会是恶作剧吧?不过,这是个认识很久的朋友,消息应该是可信的。如果是真的,那就太教人喜出望外了。我一边回答着她的提问,全身一边不自主地颤抖了起来,我想,即使我的声音没发抖,心情还是很激动的。挂了她的电话后,又有一通电话打进来,是另一位记者,她也问起了出版的缘由和作家风格和作品特色……

我想,今晚美味的麻油鸡面线大概无福再享用了。我回到了房间,打开电脑,开始写着答应要交给报社发表的文字,但是实在太激动了,连手也抖着,脑筋一片空白,键盘上,我敲不出任何字句。

带一本书到咖啡馆

对于这种窘境,突然有些好笑起来,我曾经想过要当一名冲锋陷阵的记者,虽然个性上明明就很闭塞,重点是,我连自己最该清楚说明的事实,在紧急的时刻却无法道出,真不可思议,看来记者这一行,也是不容易的。坐在电脑前,看着截稿时刻一分一秒的逼近,更没有灵感。

这时,脸书又有新的讯息传进来,也是一位媒体朋友,她说我的手机占线,她只好以脸书堵人,问我能不能写一些话?我说:我连手上的短文都写不出了,实在没有办法再写另一篇。回答后,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事;这样好了,我大约一周前,才带着蒙迪安诺的作品《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馆》,到咖啡馆喝着咖啡,也拍了书影,后来还在脸书上写了一篇随笔,你看一下,如果觉得可用,就直接用吧。

说来有些神奇,到底,那天是怎么想做这件事呢?我说不上来。应证一周后发生的事,也许你会说这就是第六感。与其说是第六感,更像是一时兴起。带书到咖啡馆,一边喝咖啡,一边拍照,可能是第一次,那天不知怎么突然想起这本迷人的小说,一直在书架上,没有流动,少有人注意,内心遗憾着。看到有人开始谈诺贝尔文学奖奖落谁家时,我想起这位成名极早的法国作家。有时看着书架上一本本的书,发觉它们孤零零地被遗忘在书海一角,总会有极深的失落。

一本书的出版,固然是偶然的,但如果本身不具出版的价值,根本不会有面世的机会。这本书的情节和节奏并不特别讨喜,但对中年的我来说,却别有一股吸引力,我感觉到一种时代的沉默气息,以及沉默背后不想被揭开的暗黑过往在流动着。如果没有中年的微沧桑感,这本书或许引不起共鸣。我对这本书的没没无闻,忽然有些哀伤了起来,于是把它携出办公室,带它到了咖啡馆,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拍了书在咖啡馆里的身影,写下一点感言,当作出版的心情纪事。这篇心情纪事在一周后,在我心情最兴奋紊乱时,竟派上了用场,只能说是无心插柳。

我一直有个梦想

我借这本书,与这位法国作家重新相遇,或许只是因为他写了一个咖啡馆里的故事,一群波希米亚人在一家咖啡馆相遇,流转,最后又各自散去的人生故事。一位优秀的同行曾问我:你老实说,如果不是因为咖啡馆,你会出版这本书吗?我认为她完全看穿了我。我在出版道路上的逡巡徘徊,和这些总在巴黎左岸右岸来回穿梭,寻找自己人生意义的人,其实没有两样。

在最料想不到的时刻,听到自己的作家获奖的消息,这种惊喜和兴奋,很难言喻,那种几乎要跳起来,或引吭高歌的快乐,此生大概只会有一次,难以复制。生活中过去有的快乐,总是淡淡的,从没有像此刻的巨大,这种巨大让我因此知道原来梦想不真的是梦想,它有时也会有实现的时候,就在不经意间。是的,我一直有个梦想,要出版一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作品,在他得奖以前。但这其实关乎运气,也包括作家个人的运气。蒙迪安诺在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致辞时就真诚地说:诺贝尔文学奖的公布我觉得好不真实,我急于想知道贵会为什么选择了我,我从未有像公布得奖那天般的强烈感觉……

不真实却真实的强烈感觉,或许这就是快乐得不知所以的原因。这样的快乐,虽然只是短暂的,而且,很难再有,因此成了永恒的一刻,这永恒的一刻,也成了继续行走的动力。这最快乐的一天,始自五年前的某天,我邂逅了一本关于咖啡馆的小说。

来源:联合晚报
作者:廖志峰
配图:陈佳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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