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巴斯克的无名咖啡馆

我从马德里一路北上,去西班牙苍翠多雨的北方海岸线旅行。 公路上的光景日益地斑驳和阴沉下来,乡村带有美丽鸟巢的天主教堂也一座比一座老旧,有些干脆破旧得只剩下一面完整的墙。穿着黑衣的老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从马德里一路北上,去西班牙苍翠多雨的北方海岸线旅行。

公路上的光景日益地斑驳和阴沉下来,乡村带有美丽鸟巢的天主教堂也一座比一座老旧,有些干脆破旧得只剩下一面完整的墙。穿着黑衣的老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头上戴着海明威也戴的黑色贝雷帽,这才知道这是当时参加西班牙内战时,海明威从巴斯克学去的装束。

渐渐地,能看见一些荒凉而寂静的海湾,紧紧靠在蓝色大海边上。这一地区说的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语言,叫巴斯克语。据说这里是整个西班牙最古老的地区。

渐渐地,就开始看见一些匆忙而激越的大字写在路边,那是埃塔在号召巴斯克说巴斯克语的人民从西班牙独立出去。

埃塔(ETA)是西班牙北部的一个独立组织,当时它无法杀掉佛朗哥,却把佛朗哥规定好的接班人杀掉了。这样,全国人民就天天等着佛朗哥老死。我真不明白,西班牙这么一个爱阳光和自由的、那么容易冲动和嗜血的民族,会甘心全国只等着一个老头子死,再过自己的日子。

佛朗哥死了,没有接班人,于是这个国家便从此走向民主和自由。然而,这自由里没有独立出另一个国家的份儿。

于是埃塔继续努力。有时候他们在游客的汽车里放炸弹,有时候他们在街头暗杀一个退休牧师或者议员,要社会注意他们的要求和存在。

路过了毕加索画过的格尔尼卡以后,就到了比斯开海湾,那一夜住在一个叫雷基地欧的沿海小镇上,它有一孔古老石桥以及大片沙滩。夜晚到来的时候,即使是这么小的地方,人们也从家里出来聚集到旧城中心的咖啡馆来,聊天、喝酒,吃一种没炒透的花生,也吃土豆片,不过与美国薯片的口味不同。有一点钱的人,像在马德里一样从一家酒馆喝到另一家,一小碟一小碟地吃着开胃小食,将谈话在不同的酒馆里继续下去。

我找到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馆,墙上嵌着一些画。它们让我想到,自己是真的到了巴斯克地区了。在80年代,这里有许多没有出名的艺术家出没在咖啡馆和酒馆里,他们在墙上作画,后来那些画成了欧洲80年代最有趣的事物之一。我从照相机的取景框里看着它们,那画看上去真的是艺术品,有种温柔而悲伤的气氛。

这种温柔而悲伤、不像马德里那样喧闹自大的气氛,让我想起在毕尔巴鄂老城里度过的那个晚上。我虽然听不懂西语,可我能感觉到语音变了。在旧城的一个咖啡馆里,我看到有一些旧旧的镜框里端端正正地挂着一些手写的诗歌,他们说那是一些古老的民谣,是巴斯克语的一些歌颂爱情的民谣。

那是家很美的咖啡馆,有红皮的长背椅子,烛光和墙上的诗歌,粗粗的洁白的墙面上有褐色的老式镜框。这是一个喜欢诗歌的地方,让人感动。

窗外有一对流浪的人弹着吉他唱着歌,是些陌生的歌曲。有人把钱扔到他们的琴盒子里,铜币相撞,铮铮地响。他们的歌声在旧城又深又长、窄得像峡谷一样的街头荡漾着。

我在那咖啡馆里吃了晚餐,一份炸得焦黑的、又苦又香的鱼。

那天晚上很冷,我不愿意从温暖的咖啡馆里出去,于是一遍遍地看着墙上的那些看上去很古老的书写体,不知为什么,他们让我想到了那些爱尔兰的古老的民谣,它们在烛光里旧旧的纸上,散发着温柔的伤心。这些萍水相逢的诗,轻轻地打动了我,我希望自己能懂得它们。可等我出去的时候,停在河边的车子被洗劫了,小偷连我带的中国快食面都偷了去。我到警察局去报了案。两个穿绿衣服的西班牙警察把汽车坐垫都搬出来大大地检査一番,他们小心翼翼地摸了一遍又一遍。在那绿眼睛里,我只看见ETA三个大字一闪一闪。是人就能看出来,我这样的黑发和扁鼻子,万无一失是旅游者。

总算,警察们拍拍车说:“好啦,没炸弹,到修理中心去吧。”

比马德里的咖啡馆要忧伤质朴的安静的咖啡馆,被洗劫的旧捷达车以及对埃塔炸弹的神经质,就是我对巴斯克的印象。在这咖啡馆的窗外,可以看到烟雨迷离的大海,海湾的木头柱子上拴着一些颜色秀丽的帆船,随晚风摇荡。而倒扣在岸上的蓝底小船,被咖啡馆门楣上的风灯照着,像拿破仑的帽子。

老板娘递给我加了白兰地的咖啡,在单子上,它叫浓咖啡。晚上喝了它,全身就都暖了。

等我为80年代的墙上壁画拍了一些照片再回到高凳子上的时候,发现我的杯子旁多了两块巧克力。我问老板娘,她说:“生日。”她指指她自己。

我向她道生日快乐,她笑了。她是一个齿间有缝的人,一笑,一张沉默的劳碌的脸立刻变成了阳光灿烂、生机勃勃的脸。

我摸了半天,找出一盒中国清凉油送她。她看了半天,用仅有的英文和我讨论中国人和日本人的不同。她用手指把眼角往上拉,这就是她印象里的东方人了。

然后她拿出一本蓝色的小册子来送我,小册子上画了一个橘黄色的太阳和一些海水。小册子上有英文,介绍巴斯克,还和巴斯克语对照着,教一些基本的生活用语。我跟着老板娘学了几句。

她的眼睛在灯下绿绿的,就像大西洋的海水一样。她温柔地看着那些不同于意大利文、法文、英文甚至西班牙文的文字,像是在看着自己最心爱的而且最心痛的东西。她有了皱纹的手指点在一行字上:“你好,Kaixo。”

我跟着她学了一会儿,她笑着对我竖起大拇指,她那西班牙女子紧凑的脸上,眉间有着川字纹,看上去有种如火的坚韧。到她的咖啡馆来的外国人,她每人送一本有太阳和海水的小册子,然后,教人几句话,不知她是不是知道,绝大多数人像我一样,一离开这里就会忘记这些单词。

我突然冲口而出:“ETA?”

她看看我,点点头:“ETA。”

我张着嘴,闻到自己嘴里刚刚融化的北部巧克力的香味。

来源:《咖啡苦不苦》
作者:陈丹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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