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小说作家的不即溶咖啡人生

念研究所时,我才开始喝比较多的咖啡,但也就是自己泡三合一即溶咖啡,以及喝罐装咖啡的程度而已,为了熬夜写功课拚命地喝,我这个人有个怪癖,就是一旦要喝,就会把市面上所有罐装咖啡全部喝过,每种即溶咖啡都买来…

念研究所时,我才开始喝比较多的咖啡,但也就是自己泡三合一即溶咖啡,以及喝罐装咖啡的程度而已,为了熬夜写功课拚命地喝,我这个人有个怪癖,就是一旦要喝,就会把市面上所有罐装咖啡全部喝过,每种即溶咖啡都买来泡泡看,不过二十几年前的选择也没那么多就是了。

在此之前少喝,很单纯是从小到大家里没有特别喝咖啡的习惯,早餐都喝豆浆米浆和泡牛奶,晚上吃完饭就是跟爸爸泡老人茶配酸甘甜,家里既不常出现咖啡,也没听同学亲戚说过要去哪喝咖啡一类的事。

我这么说,您一定会觉得太夸张了,难道是南部人所以都不喝咖啡吗?

南部人是不是这样不知道,但有件事情可以证明我当时跟咖啡的关系有多么薄弱。大学某次放暑假回高雄,跟妈妈去一家超级市场,逛到陈列包装咖啡的架位,眼睛被一罐铁罐装的咖啡粉吸引住了,品牌名称“横滨珈琲物语YOKOHAMA COFFEE STORY”,图案描绘日本横滨港口的淡彩画,其他则是英日文说明。

我看着那罐子,当下觉得咖啡是一件富含异国情调的美丽事物,那些远从外地航行而来的大帆船,长途运载酝酿陈年芳香的老咖啡豆,写满了水手四处漂荡,彼此传述的精采故事,与其说忽然变得好想喝咖啡,其实是迷上那个罐子所散发的氛围,所以就叫我妈帮我买这个。(比任何零食都有点贵)

我妈走过来看了看我手中的罐子,摇摇头问我说:“你又没在喝咖啡,买这个干嘛。”

我回答她:“我想试试看啊,大家都有在喝。”(大家是谁?)

“囝仔人不要喝咖啡啦,对身躯不好。”我妈又说,“而且,你会泡吗?”

“这足简单啦。”我说,“用滚水搅一搅就好,跟泡牛奶一样。”

总之,被我好说歹说地,我妈就买给我了。回家之后,我打开罐子,里面是有点粗颗粒的咖啡粉,因为不知道分量该怎么捉,所以先倒了一匙到马克杯里,然后就去烧开水,把水倒进去,用汤匙搅一搅,奇怪的是,不管怎么搅,咖啡粉一直没有溶化,我把咖啡粉滤掉,试着喝一口,除了一点点咖啡香,嘴里没什么味道,就只是泡成黑黑的热开水。我搞不懂为什么,跟电视上看过的雀巢即溶咖啡广告完全不一样,但那颗粒大小看起来差不多,为什么不会溶化呢?会不会是开水温度太低呢?于是重新倒了一匙,又烧了一次开水,这次水滚了,我又让水多滚三分钟确定够烧,然后提起茶壶一秒也不耽搁地倒进杯子,一边倒我就一边搅,我看着咖啡粉快速旋转,心里想这次没问题了,确实正在溶化没错。

哗啦啦地倒满水之后,我又继续搅拌一阵子,还不敢吹凉就直接拿起来喝,结果一样,完全没溶化,漂浮在水面的粗颗粒咖啡粉流进我的嘴里或黏在唇上,又苦又涩又粗得要命,我只好去吐在厨房水糟,呸了好几次,这时候我灵光一闪,出现一个天才想法:“也许加点糖会变得好喝一点!”于是我就在浮满粗颗粒咖啡粉的黑水中,再加入一匙白糖,又搅拌一会儿,这次果然,不出所料地变成了有甜味的黑水了!

要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不是即溶咖啡,而是咖啡豆直接磨成的咖啡粉,得用某种煮咖啡的工具来冲泡才行,但这所谓的“某种工具”不要说家里当然没有,我的脑子里根本也浮不出“某种工具”是什么模样。这下子可好,要是妈妈知道我什么都不懂乱买一通,一定会把我骂到臭头,所以我就把这罐咖啡藏起来,假装没这件事,希望她会忘掉有这个东西。上天保佑,她后来真的没再提起,于是我觉得风头过了的某一天,就偷偷地拿到外面,把咖啡粉倒进水沟,再把空罐摆回厨房架子上,假装每天喝不知不觉地已经喝完了。

看到这里,您一定会有个疑问,既然我妈都已经忘掉这件事,那我为什么不干脆整罐拿去丢掉就好了呢?何必留个证据在家里,被妈妈看见不是又会被问?坦白说我就是舍不得丢掉,我真的好喜欢罐子上的用粗线条勾勒轮廓,沾染淡彩的抒情港景,我更喜欢“横滨珈琲物语YOKOHAMA COFFEE STORY”这几个字,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学到“横滨”两个字怎么念、原来“咖啡”在日文里是写成“珈琲”、“物语”就是“故事”的意思,而且这几个字结合起来居然可以这么有想像力,光是在嘴里念出来,就好像身处在另一个国度,一颗心已经去浪迹天涯了。

现在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您知道的,那个年代仍然是戒严时期,男孩子没当兵之前不能出国,不只是这样,我家爸妈亲戚朋友也没人出过国,(话说回来,那时我好像不认识任何出过国的人。)我当然在电视上或书里看过外国的样子,比方说曾经很迷三毛的撒哈拉沙漠、西班牙和中南美洲,但手里握着这个罐子时,还是会感到强烈悸动,像是真的获得一件来自日本横滨的礼物,里面有我很陌生的,不会溶化的粗颗粒咖啡粉,加上确实完全不会煮,就跟真正的外国乡巴佬一样。所以我没有丢掉那个罐子,从这边开始才是厉害的地方!我不仅当时没丢掉那个罐子,这罐子还一直留到现在,我从高雄带到台北念大学,又从台北带回高雄当兵,然后又从高雄带回台北工作,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时间,现在这个罐子正放在我床边的矮柜上,里面塞满了沉甸甸的一元硬币。这罐子裸露的铁的部分已经生锈变黑,大部分表面则褪成温润的乳黄色,反而使得淡彩画散发着典雅古朴的魅力。

有一段时间,我去了超级市场,只要想起来,我就会找找看是不是有一样的“横滨珈琲物语”,但从来没发现,好像是个只发生一次的梦境,只去过一次的旅行,甚至去了东京与京都几次,买了许多种咖啡粉回来,也都没有再见过这个品牌。有一度我想,会不会是这家公司倒掉了呢?当然不是。去年我又忽然对它感兴趣,干脆上乐天购物去找,一下子就找到了,是日本M.M.C三本コーヒー株式会社的产品,人家还卖得好好的,应该只是台湾很少进口罢了,从电脑银幕上,我看到了令人怀念的铁罐,立刻订了六罐装的礼盒。

一个星期后货送到家,要打开前,我就拿了旧款“横滨珈琲物语”摆在一边。跟新款“横滨珈琲物语”比较,六罐有三种不同风味:“蓝山调和、欧式调和、美式调和”,搭配三幅不同的横滨地景淡彩画:“横滨山手异人墓地、海上停泊的黑船、从港口看见的大旅馆”,旧款是“从港口看见的大旅馆”,不过整体版面和文案都不一样,至于“横滨珈琲物语YOKOHAMA COFFEE STORY”标准字和罐子形状则没变。我把罐子翻过来,旧款底部有老式罐头直接打凸的赏味日期“910410”,新款底部则是打印点阵黑字“2017.01.01”。我本来就没有幻想,会是一模一样的东西,过去这么久的时间了,任何事物都一定会有所改变,能够再买到这个我已经很满意了。(不过我觉得旧款设计更简单大方一些,新款多了不必要的细节,有点幼稚。)最好的是,经过了二十多年,我终于看得懂罐上的日文说明,包括咖啡豆是从哪来的,也拥有了“某种工具”(应该说每种都有)可以冲煮我的“横滨珈琲物语”。

当我拆开其中一罐的包装,准备要煮时,我忽然担心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您一定会觉得我非常幼稚,但我心里就是产生了这样的忧愁:“万一『横滨珈琲物语』不是在横滨生产的怎么办?”虽然是号称“横滨珈琲物语”,文案也写得那么斩钉截铁且迷人,但万一跟四川牛肉面不是四川人发明的,蒙古烤肉不是蒙古人创造的一样,那么二十几年来,我被罐子吸引而在心里罗织的美好异国想像,那些耗费心神的青春岁月,那些在超级市场货架间孜孜不倦的穿梭寻找,不就因此彻底显得愚蠢不堪?我静下心,慢慢地将铁罐从正面图案转到背面,制造者:“三本コーヒー株式会社……横滨市神奈川区金港町6-9”。不瞒您说,那一瞬间,我真的觉得我一直很别扭的人生值得了。

来源:联合晚报
撰稿:王聪威

王聪威,小说家与杂志人,现任台湾《联合文学》杂志总编辑。曾获巫永福文学大奖、中时开卷十大好书奖、法兰克福国际书展选书、台北国际书展大奖决选、宗教文学奖、台湾文学奖等。著有《编辑样》、《作家日常》、《师身》、《恋人曾经飞过》、《滨线女儿─哈玛星思恋起》、《复岛》、《稍纵即逝的印象》、《中山北路行七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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