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致钧:一位法国女子开在纽约的私房咖啡馆

据说纽约公寓太狭窄阴暗,纽约客因此都有一间充当自家客厅的私房咖啡馆,三不五时就去那儿消磨透气,一如影集《六人行》里六位主角的“Central Perk”。确实,我在纽约也有这么一处落脚之地,店主还是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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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纽约公寓太狭窄阴暗,纽约客因此都有一间充当自家客厅的私房咖啡馆,三不五时就去那儿消磨透气,一如影集《六人行》里六位主角的“Central Perk”。确实,我在纽约也有这么一处落脚之地,店主还是位法国女子。

我对这家咖啡馆并非一见钟情,她的风格稍嫌不修边幅,如同自家楼下的杂货铺平凡,特别登门拜访的我因此有些失望,仿佛盛装出席一场晚宴却发现不过是一顿寻常的家庭聚餐。反倒是柜台后的一位工读青年令我印象深刻,他是纽约极少会展露真诚笑容并关心客人需求的服务生。

我于是给了这家咖啡馆第二次机会,并在那位工读生推荐下点了一份培根煎蛋三明治。还记得从全麦土司里流泄而出的蛋黄覆满生菜和番茄,不禁使我想起台北巷口的早餐店,从此不定期上门看还会有什么意外收获—即使过一阵子那位工读青年便不见踪影。

这家咖啡馆不是以咖啡为主、餐点为辅的“coffee shop”, 而是反之的“café”。在纽约,要好咖啡去前者,要吃得饱去后者;这家咖啡馆虽然名为“café”,咖啡却有“coffee shop”的水准,有的吃有的喝遂逐渐成为我摄取咖啡因和解决午餐的好去处。

安居泽西市时,我经常拿了读物搭一站地铁过河,到这家咖啡馆边念书边喝咖啡边用午餐--通常是一份混着葱花和瑞士干酪的火腿炒蛋,或者一块外酥内柔的巧克力可颂--坐到上课前半小时才姗姗离去。搬到曼哈顿后走路到这家咖啡馆更只消两分钟,因此白天没事就会带着报纸、笔电等家当到那儿窝一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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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附近其实几步路就有一家café,但餐点选择都没有这家咖啡馆精彩多样。天热没食欲,可以点盘油醋沙拉;天冷要暖胃,则来碗鸡汤配几片法式长棍面包;只是嘴馋,一块他们自家在肉品包装区烘焙坊烤出的饼干或玛芬刚刚好;要控制饮食,一杯现榨任选三种的蔬果汁怎么搭都好喝。

洋人最爱的三明治到了这家咖啡馆也是变化多端,各有合适口味随季节转换搭配。混了一阵子,我发现这家咖啡馆是一位法国女子所经营,没人告诉我她就是老板,但光从走进店里的架式就知道小姐她不是光来打工的工读生。

女子来自巴黎,年纪约略四十五岁上下,一头干燥深褐的长发与一身橄榄肌倒像出生地中海沿岸,在金发白肤占多数的西村格外惹眼。她的双唇总是涂上两抹艳红,讲起英文全是嘟在舌尖的浓浓法国腔,“可颂”坚持要发法语原音的“夸耸”。法国女子装扮时髦恰到好处,秋天穿黑色皮衣,春天着碎花洋装,经常骑着淑女车来到店里,有时手中还捧着一束花,仿佛周围都洋溢着手风琴奏出的香颂。

然而法国女子不是殷勤接待客人的老板娘,多数时间甚至板着一张脸,一副要吃不吃随便你的冷漠表情。也因此即便我知道她是店主,她也认得我这张店内少见的亚洲男性脸孔,我们的对话却始终仅止于点餐;偶尔见她心情好,才硬挤出一丝微笑给我这每周上门至少三、四次的常客。

法国女子的管理模式也有些放牛吃草,尤其当代人早已熟知也认同“分工合作”能发挥组织最高效率,这家咖啡馆仍采行工业革命前的线性生产模式:柜台后的两位店员不像星巴克一个接单结帐,一个冲泡咖啡,而是两人各自从头到尾服务一组客人,因此“多出来”的顾客便落得工读生各自忙着切贝果或打奶泡而没人理睬的窘境。

或许店员必须像八爪章鱼什么都做太劳累,这家咖啡馆人事替换频率非常高,常常几个月不到又是一群新面孔。老主顾的我也从原先会一个个问名字、打招呼,到后来就当一面之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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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阵子两位工读生在这家咖啡馆撑了半年之久,总是热情称呼我“金”的两人还兴师问罪为何我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就在得知他们分别叫“芬”和“大卫”后不到几周,一个脱帽不干,一个被法国女子开除。人力经常短缺下,有时早午餐的尖峰时段就看法国女子带着先生和儿子亲自上阵支援。

纵使如此经营时常造成客人臭脸走掉或者队伍一路排到门口,法国女子也不以为意,照样慢条斯理地收银找钱,或者介绍今天有什么口味的甜甜圈;更不用谈只领固定时薪的工读生,客人少反而乐得轻松快活,大家一起慢慢来不用急。

面对法国女子的直率随性,资本主义万万岁的纽约客也只能摇头叹气。但一如纽约客依旧对巴黎心向往之,这家咖啡馆仍然散发独特魅力,无论四季总是生意兴隆。

她的餐点分量宛如喂养劳工,有时饱足到连晚餐都省下,质量却不输西村那些精致的法式餐酒馆;她的装潢简陋甚至稍嫌破旧,墙面却漆成了鲜亮的橙红,挂了几幅不知是拿来展示还是卖钱的艺术画作;她的桌椅没钉死,任客人随意并桌后乱成一团,大家也就肩并肩,你边啃夹了番茄的比司吉边看书,我边吸加了花生酱的水果昔边读报,倒也亲密融洽;她前前后后二十个座位不到,即便没有厕所但有免费无线网路和多个插座,曾经爱坐多久都不会有人赶。

这家咖啡馆座落西村边陲,周围是曼哈顿少见的单纯住宅区;又她的外观毫不起眼,一个没注意就会走过,上门顾客因此多是附近街坊邻居,少有特别朝圣的观光客或短暂歇息的上班族,而我也得以在那儿瞧见几张在地面孔。

一位应该年近耄耋的老奶奶和我一样同为常客。所谓能吃就是福,她老人家虽然头发已白如雪,食量却丝毫不逊发育中的年轻人,总是点一份蛋卷配沙拉,然后在附餐的全麦土司抹上一层厚厚奶油,有时还会淋上几滴蜂蜜增添滋味。白发奶奶胃口虽好,身材虽丰腴,餐桌上却一定摆着一瓶橘色塑胶药罐,仿佛暗示其他客人若她不幸突然倒下,喂食里头的药丸就没错了。

白发奶奶从来不见有亲朋好友陪伴,自己倒也过着舒适惬意的小日子,不仅经常试图与其他客人闲聊几句—即便冷漠的纽约客大多敷衍虚应—用餐完还会拿出化妆镜,仔细地替自己的双唇画上口红,再面带微笑拄着拐杖离去。

另一位老奶奶,头发同样花白,但染成一头叛逆的湖水绿,还绑成两根俏皮的辫子,大概是早在六〇、 七〇年代就混西村的老嬉痞。绿发奶奶总是带着一本小说配着一杯咖啡和一片饼干,常见她读得忘我而不自觉咧嘴窃笑。每每看见绿发奶奶和白发奶奶,我总提醒自己老年时也要活得如此怡然自得,优雅自在。

当然,这家咖啡馆不只有退休人士。一位身材略为肥厚的壮年男子,总是双眼紧盯笔电荧幕监控股市走向,而喜欢带《金融时报》去边读边喝咖啡的我或许引起他注意已久,某次终于忍不住上前攀谈。

原来男子自创一家避险基金,习惯在这家咖啡馆用餐之际顺便掌握最新财经消息。或许认为遇到同好,这位拥有许多人脉连结的基金经理人,随后还把我引荐给一间分析不良债券的公司,从此在咖啡馆相遇也总要聊一下哪国市场不稳定,哪档债券可投资—纵使金融商品交易根本不是我的专业领域,只能哼啊哈的应付一下。

这位阿尔及利亚裔的男子也是这家咖啡馆的熟客,遇到法国女子总会用流利法语交谈几句,但自从相识的那年冬天过后好一段时间没遇见他。《经济学人》杂志曾指出避险基金平均寿命只有五年,我不知道这位基金经理人是大赚一笔出国逍遥,还是惨赔收场忙着变卖家产,但都谢谢他曾经拉拔提携。

纽约无愧是“机会之城”,在这家咖啡馆不只遇到那位基金经理人曾表示要替我和华尔街牵线。

另一位男子,年纪看似而立之年,一头狂野金发宛如顶了一把烈焰在颅盖,额头还套上鲜艳惹眼的荧光发圈,全身装扮无拘无束显然在搞时尚,和我像是两个世界的人。或许也发现我总在这家咖啡馆读《金融时报》,金毛哥某次主动介绍自己以前在伦敦政经学院主修应用数学,打滚金融圈几年后决定追逐梦想转换到服装设计,现在肉品包装区开了间工作室。

当我心底正赞叹纽约什么人都有,从前分毛差不得的财务分析员如今可以是花枝招展的时尚设计师,金毛哥得知我打台湾来后紧接着说自己会讲“普通话”,然后开始用中文洋腔洋调地介绍自己事业版图横跨太平洋,纽约、上海两头跑,甚至妄言汉语和英语最重要,其他语言就甭学了。

还来不及消化眼前这位金毛哥的多重背景,他便留下电子信箱表示可以帮我介绍在找中文人才的金融机构,但等我真的主动联系时又音讯全无。后来在咖啡馆巧遇,他却也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与我话家常,看来是相当娴熟交际应酬,难怪可以在纽约恣意穿梭金融与时尚两大产业。

好莱坞名流在纽约喜欢落脚西村,我也曾在这家咖啡馆巧遇奥斯卡影后。某次发现隔桌斜对角一身轻便运动装扮的女子有点眼熟,新闻人的敏锐直觉告诉我可能是是希拉蕊·史汪。但碍于身后有面镜子反射,不方便直接用手机叫出照片比对,直到女子出去接电话,其他客人纷纷激动询问与她同行的友人我才得以确认。

我对希拉蕊·史汪的印象都来自奥斯卡颁奖典礼,原以为她是位高大魁梧的女子,结果本人出乎意料娇小纤细。由于与影后距离近到随时可以伸手摸一把,我一直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有几回还四眼相交,却也意外发现大明星有点跩,不是非常友善。

她小姐一进这家咖啡馆便理所当然地要求店员换掉播放中的独立摇滚,看得我一愣愣想说是谁这么胆大,因为就连法国女子都不曾限制员工该放什么音乐。不过这不打紧,某些时候我也有冲动想拜托工读生不要一直放告示牌排行榜的流行歌曲,毕竟不合适的音乐足以毁掉一家咖啡馆的质感。

比较令我讶异的是虽然贵为两届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影后举手投足却流露担心大家认不出她是名人的焦虑;偏偏纽约客街头巧遇明星早已习以为常,各个都沉着以对,她只好不断透过各种夸张的肢体动作昭告天下这里有位好莱坞明星。然而好不容易有位中年妇女要求合照时,她却又端出明星架子才欣然答应,看得我倒胃至极。

从白发奶奶、绿发奶奶、基金经理人、时尚设计师到奥斯卡影后,在这家咖啡馆遇到最令我津津乐道的人,却是一位看似再平凡不过的年轻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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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次扛着一本教科书准备到这家咖啡馆啃一下午,当我把课本放到一张空桌时,隔桌的年轻男子和他女友对看一眼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以为占用了他们的空间急忙道歉,没想到他女友说:“不是,是我男友在你课本的出版社当线上讲师,而且你看封面那张照片,右边的正是我男友。”

我边对照,男子边满脸通红和我招手,双方都不敢相信居然会发生这么巧的事!我赶忙翻开课本请他在上头签名,其他客人也凑热闹地问发生什么事。男子看来生性害羞,反倒把课本阖上,在照片中他那方圆的额头上刻下名字缩写,开自己一个玩笑。

点餐时余光扫到男子在座位上兴奋地拿着我的课本合照,我告诉他这本书写得很棒,受益良多;男子临走前于是留下一枝那家出版社的原子笔,幽默表示用它考试能帮助我考高分。后来上网搜索发现人家可是哈佛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纽约果真人才济济。

我非常珍惜公寓附近有这么一家法国女子经营的咖啡馆,不仅餐点美味实惠,更认识了形形色色的纽约客。纵使还是会不耐烦有时一份三明治要等个十来分钟,但若讲求高效率,我想去星巴克就好了。

来源:《纽约学》
作者:黄致钧
图片:黄致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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